我眉心突突的跳,嗓音微促:“那个人脸上有道长长的疤,去过你姑姑宫里请安,是不是?”
煌迭声应是。
方为雄,是方为雄。
我再问:“那有疤的人,是不是常常来?来的时候,是不是与那胡子长长的宋太医长一起来?”
煌摇头:“那有疤的人,经常来,一个人来。”煌想了想,凑近我的耳朵,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哦,那有疤的人,和他们,是好朋友呢,经常在一起说悄悄话哦。”
“你是说,那人,与阎寒是好朋友?”
煌点头。
我再问煌:“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不?”
煌笑着点头。
我问:“是哪里?”
煌笑我:“宁宁笨笨,这里是姑姑常常来念经的地方啊。”
我倏然惊怔:“相……相国寺?”
煌点头,旋即,又一脸委屈:“煌告诉他们,煌知道这里是京城,宁宁是帝姑,皇帝是宁宁的侄儿,煌可以带他们去皇宫找宁宁的,他们就是不听煌的,也不让煌出去。”
我拍了拍煌的肩膀,轻声问:“那他们带煌来这里,除了说带煌来找宁宁,有没有让煌做别的事?或者,问煌其他的事?”
煌摇头:“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让煌做。”
我问:“真没有?”
煌还是摇头,头摇得如拨浪鼓。
痴儿的好处在于,性子纯真,不会说谎,一旦说谎,总也是轻易便是能发觉。
我扶正煌的头颅,逼迫煌直面看我,对煌道:“煌,不可以说谎的哦,不然,宁宁会不喜欢煌的哦。”
煌嗫嚅着嘴唇,嗫嚅了半天,还是摇头,道:“没……没有……真的没有……煌不骗宁宁的……”说着,便是更紧的依偎我,委屈的道,“煌不要宁宁丢下煌,真的不要,煌要一直跟宁宁在一起的。”
我正色:“煌,是不是,他们欺负你,威胁你了?煌若是不说真话,宁宁真的会不要煌哦。”
煌委屈的看我,半响,竟然起身,拔腿朝外走。
我看着煌消失的背影,也不去追,只从榻上起身,就着依稀的月光将燃了烛火,在烛光下托腮沉思。煌不过是个痴儿,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思维直如七八岁的孩童,除了身为谢氏嫡系传人的身份,还有什么是值得阎寒来利用的?
是了,谢氏嫡系传人。
谢氏镇族之宝。
阎寒说:“天地既于我夜氏不仁,我夜氏又何必一忍再忍?”
轻轻浅浅的叹口气,阎寒啊阎寒,你总也是,让我无法省心。你以为,得了天下,便是,足以弥补夜氏这些年来的失去?你以为,这天下,是那么好得的么?
头愈来愈疼,强自撑起身子,走至轩窗前,轻轻的,推开轩窗。
不知何时,已是拂晓时分。
我仰首,看向泛了鱼肚白的东方。
微白的天光下,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我收回仰首的眸子,随意看去,那于冬日稀薄的晨雾里,付手立于一株松柏树下的男子,是汉家服饰,一袭清白色织云滚边素袍,在萦绕的白雾里,飘忽中多了一丝出尘的韵味,五官如利斧雕琢,眸光深锐,静静的看向我,慢慢的,颊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笑意及眸,好似,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醒了?”
心思在瞬间百转千回。
云楼族少主,云裔。
夜氏身为十大护法首位的阎氏后人,阎寒。
乾昭朝京畿守备,方为雄。
就是这看上去,天南地北,八辈子亦是打不着任何牵念瓜葛的三个人,凑在了一起。堂而皇之的,潜藏在帝王的眼皮子下,在这堪为乾昭朝国寺的相国寺。
这让我,如何能不,心生警惕?
揉了揉眉心,我不动声色的,看向那树下之人,淡淡笑道:“云大哥,别来无恙。
冬日的晨风声中,云裔立于原地,与我两相凝望,不言亦是不语。
我笑了笑,返身取了一处披风披在身上,出了门槛,步下高阶,在他身前三步开外站定,仰眸看他,半响,叹口气,道:“云大哥,此处,你原是不该来的。”
云裔睫毛掀了掀,只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嗯……”
我拿不准云裔的心思,但是,云裔能在此,便是显然易见的,阎寒已与云裔达成某种共识,而这所谓的共识,于乾昭,于承烨的江山,总也是莫大的威胁。
还有,皇长子尚在云裔手里。
种种形势,突如其来,皆不是我所乐见。
暗暗咬牙,真是该死!
一时之间,云裔不说什么,我再多说亦是无益,也便什么都不说,陪他默立晨曦中,两厢无言。
我站了一会儿,正要返身回室,听云裔淡淡的道:“七月初七,江南、漠北、皇都,三处举事,万无一失。”
我猝然转身,瞪圆双眸,紧紧看向云裔,许久,轻声问:“你,方才,说什么?”
云裔看向我,字正腔圆,一字一句:“我,云裔,以云楼族少主身份,助你,一统江山,万民归心。举事定于七月初七。”
我愣愣看向云裔,错愕早已让我失去所有言语。只看着云裔朝我走近,近了,再近了,伸展开双臂,轻轻的,将我搂在他怀里,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那么远,那么近,如梦似幻:“我让你,得到天下最好的一切,生杀予夺,唯你独尊。”
瞬间,头脑内,好似有一根弦,在瞬间,崩然断裂。
我瞪大双眸,再瞪大双眸,视线里,漫然的,是茫茫的白,那么苍茫,那么深邃。而我,有一刹那,好似什么都看不见了,没有白,没有黑,什么都没有。眨眼,再眨眼,直到,视线里映入的是那无边无际的晨曦。只是,那晨曦白,不过是眨眼即逝,再一次眨眼,又是什么都没有了。
身子,忍不住的,颤抖。
“云大哥,我……”
云裔许是看出我的异常,在他的气息扑入我额际时,我茫然睁大双眸,空当的视线里,没有天地,没有他,我颤颤的伸手,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背:“我……看不见了……”
云裔的手背,倏然僵硬,然后,我听见云裔的喘息声,蓦然便得那般急促。
那一刹,我蓦然做了大胆决定,在云裔欲要出声时,我踮起脚尖,凭直觉将自己的嘴唇凑近他的唇,义无反顾的,亲了上去。
云裔没有推开我,只是,静静的,任由我将嘴唇贴在他的唇上,许久许久。
许久之后,我侧了脸颊,将嘴唇移至他的耳边,低声央求:“云大哥,带我走,天涯海角,随便哪处,我随你走。”
云裔沉默许久,将我更紧的搂在他怀里,再启唇时,嗓音微哑,却只道:“你无须逃离,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
我不觉苦笑:“我想要的,你们总也是不懂。”
云裔又是沉吟片刻,才缓声道:“是你自己,不懂得你该拥有什么。”
唇角浮上苦涩,我笑:“我只是,不懂得,我为何,忽然,莫名其妙的,便是看不见罢了。”
云裔道:“不是莫名其妙,亦不是偶然。”
我倏然推开云裔,依着直觉面对着他的方向,问道:“什么意思?”
云裔伸手过来扶我时,嗓音竟然含了轻笑:“时候一到,你自然会明白。”说着,不由分说,将我扶回室,“放心吧,只是暂时的,不消多时,便是可恢复视力。”
云裔说得没错,差不多两烛香的光景,我果真是眼前霍然开朗,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云裔便是站起身来,对我道:“你先且歇着。”
我喊住云裔,问他:“皇长子在何处?”
云裔在门槛处回头看我,眸内划过似笑非笑之光,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瞪着开了又闭的门,真正的是哭笑不得,对云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更是一知半解。
我不急着出得门去了解其中真相,径自斜依软榻,将这前前后后的事给梳理了一个遍。
阎寒要争天下,不过是出于满腹仇恨,誓要与天地争个高低。
而云裔来,身为云楼族少主的云裔,一生使命也不过是光复故国,原也是与乾昭朝为死敌。但是,现在,云裔却说,是在帮我争取这个天下。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楚。
唯一确知的,也不过是,阎寒要这天下,云裔也要这天下,二人达成联盟,形成共识,那便是,要我这个额心有着凰记的女子登基称女帝。
也许,会是云裔眼中的傀儡女帝。
那么,还有一个方为雄,他,又是为了什么?
先前的一场宫变里,原是与慕容凝站在同一战壕的,如今,又与阎寒、云裔有牵扯,他,是为了什么?
显赫的一道疤,是当年为救我,而留。
而我,却是非常的,猜不到此人的心思。
南光……
南光……
我喃喃的,重复的,念叨着方为雄的字。
南……光……
南……之……光……
我倏然坐起,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他一次又一次的暗示于我,他说,小主,小主,请记住,臣的字,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