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寒仰眸看我,许久,轻笑一声:“小主子,果然,其实,您是明白的,您又岂能不明白?您只是,舍不得罢了。”
“够了,别再说了。”我手指门外,“出去。”
阎寒看着我,许久,默默起身,慢慢的,走向门外。
“小主子,您离开皇陵的当晚,皇陵起火,上官老儿死了,夫子亦是烧死其中,还有,一位孕妇……”我愕然抬眸,直直的,看向近门槛处的阎寒,只见阎寒一脸淡漠,好似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之事,“那孕妇,与您身量彷佛,亦是怀有六个月的身孕……”
我沉下所有的脸色,厉声斥问他:“阎寒,谁给你的胆子?擅自妄为,草菅人命,这就是你身为十大护卫之首的使命么?他日九泉之下,你如何面对你阎氏先人,你那仁义侠心闻名江湖的父亲?”
面对我的质问,阎寒神色甚是淡漠:“仁义又如何?悲悯天下又如何?他们还不是烧死的烧死,战死的战死,临了,化成了灰,且无不枉死成灰,如此而已。”
我凝眉:“阎寒,我在问你,为何要火烧皇陵?那是夫子,不是仇人,还有,那孕妇……”这样的阎寒,是如此的让我陌生,如此的让我心寒。
阎寒漠然,道:“那是慕容府远房亲戚,我们寻了很久,得来不易。而夫子,他是自愿的,他为能够助主子离开深宫而感荣幸,那死,于夫子,是荣耀。”
我只觉血气瞬间上涌,浑身震颤,煌扶住我,紧赶着焦急问我:“宁宁,你怎么了?哪里疼疼了?宝宝,是不是宝宝不乖乖……”
我伸手扶住桌缘,稳住身子,半响,沉声道:“煌,先出去,好不好?”
煌看着我,摇头。
“出去,就一下下,好不好?宁宁有事,要与他说。”我手指阎寒。
煌还是看着我,只摇头,不肯移动半步。
阎寒笑:“主子何须如此在意,横竖不过是个痴儿,又能听冻死什么?”
我伸手拍了拍煌的手背,只软声哄煌,一如曾经,对待幼小的烨儿。
煌终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我一步一步,走近阎寒,在阎寒身前站定:“阎寒,告诉我,你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此近乎偏执的恨,如此近乎疯狂的偏狭。我笑了笑,“别告诉我,只是因着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是的,那场大火,是我们所有活着的人,心中难忘的痛,但是,你所做这一切的一切,应该不仅仅是因着那场大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
阎寒直视我,视线绞在我的眉心,答非所问的,道:“主子,如果,那绝世水珠尚在,可否,救他一命?”
他?或者,她?那又是,谁?我眉心微拧。
阎寒的视线,慢慢的,有些虚无,嗓音亦是虚无又缥缈:“那样好的人,最后……最后……”咬牙声,在夜色下,如此清晰可闻,渐渐的,又是含了笑意,“幸好……幸好……放心吧,我给他,最好的一切,最好的最好一切……那原是,你该得到的一切……”
我听着不知所谓,其中的,“你”定然不是我,其中的“他”或“她”亦是让我迷糊。
我问阎寒:“那人,是谁?”
有朦胧的笑,从阎寒眉心倏尔划过:“那人,是我的此处江南,我的……”阎寒顿了顿,继而,一字一句,虔诚的,坚定的,吐出一个字来,“神。”
我只觉头甚是疼,许久,叹口气,问他:“阎寒,我只想问你一句,请你如实回答我,可好?”
阎寒看我。
我问:“阎寒,你可,真心,当我是你的主子?”
没有任何迟疑的,阎寒点头,半响,道:“百年来,守护夜氏,效忠夜氏,是我阎氏唯一使命,主子您,不该如此问。”
我松了口气,继而,问他:“若是,在我,与你那神之间,只能选一,阎寒,你选谁?是背叛我这主子,而就你那神?还是,舍你那神,而就我这主子?”
阎寒愣了愣,旋即,坚定的,道:“我,阎寒,此一生,效忠的,惟有夜氏。”
“此言一出,驷马难追?”我问。
阎寒道:“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我便是松了口气,只要他还当我是主子,他还听我的,一切,自是好办。
而我,当时却是忘记了,他说的,是夜氏,而不是,我。
而我,自以为是的,以为,夜氏即我,我即夜氏。
阎寒看我若有所思,便道:“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明日,主子可以见到,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人。”
我看着阎寒转身外出,看着慢慢闭上的门,长夜漫漫,不知身在何处,亦是懒得再相问个仔细,只是睁眼闭眼间,总是会不期然的,便是晃进那双葡萄紫的眸子。
烨儿……
烨儿……
你,可是,真的,接受了,姑姑的死?
也罢,等一切尘埃落定,过个两三年,再找个机会,帮烨儿解了那蛊毒。
如此,这一辈子,也便是,再无所遗憾的了。
一夜未眠,倒是倚在榻边不肯离去的痴儿,睡得甚是香甜,偶听得痴儿的梦呓声,纯稚的笑着,嘟囔着:“宁宁……宁宁……”
昏暗中,我静静看向痴儿趴在榻边的头颅,轻声应他。
“……宁宁坏……不乖……都不要煌……”
我不觉轻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是泪湿满面,黑暗中,轻声的,对睡梦中的痴儿道:“是啊,宁宁不乖,宁宁骗人……”
一边说着,再也不离开,一边却是,一直一直,在与那些生命中重要的人,散落天涯。
曾经,亲口承诺痴儿的,不管在哪里,会一直一直,将痴儿待在身边。却是,分散的日子,比相聚的日子更长更久。
曾经,缠着莫寻,坚定的,说着,此生相守永不弃的,却是,相聚的时光总也是那么的短促,尚且来不及回味相守的欢乐,下一瞬,又是彼此相隔,从此,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曾经,一边笑着对承烨说,好,再也不离开,就这样吧,一辈子在那伏波宫安稳度日。一边却是想着远离,策划着如何神鬼不知的,远离深宫,远离承烨。
“……呵呵……煌还是很喜欢宁宁……最喜欢最喜欢宁宁……煌喜欢宁宁……他们说,只要煌乖乖,就带煌去找宁宁……煌就乖乖,很乖乖……他们没有骗煌,宁宁就真的回来了……”
我抚摸煌柔软发丝的手顿了顿,旋即,坐起身子,在昏暗中,将煌摇醒。
痴儿当我如那时在京郊佛堂的夜,被噩梦惊醒,惺忪着眼,忙探身过来,握住我的手,迭声道:“宁宁,宁宁,别怕哦,煌在哦,不怕不怕哦。”
内心里一阵的暖,在黑暗中,将煌揽住,彼此相依,我轻声问煌:“陪宁宁说说话,好不好?”
煌无限乖巧,点头应我:“好。”
“碧瑶呢?”当日离开江南,我特意将痴儿托付于碧瑶,只是,自打醒来,一直未曾见过碧瑶。
痴儿沉默片刻,如犯了错的孩子,小声且忐忑的道:“我,是偷偷的,跑出来的,他们说,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如果碧瑶知道了,就不带我去找宁宁……”
痴儿抬起眸子,黑暗中,眸光纯真清澈如山涧泉水,轻声的,道:“煌很想很想宁宁。”想了想,又道,“他们是好人,没有骗煌。”
双手捧起煌的脸颊,我问煌:“是刚才进来的那个人说要带你来找我的吗?”
煌点头,又摇头:“还有好多好多人。”
我沉默片刻,问:“那好多好多人里,有宁宁认识的人么?”在煌的意识里,我与他共同识得的人,也不过是宫里的那些人了。而阎寒能够如此自由出没京城,且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刺承烨与慕容相,不能说没有内应。想起阎寒决绝偏执的恨,想起承烨精明果敢的性子,无端的,我便是心底一阵的凉。一边是我至亲的夜氏亲人,一边是自小被我带大的承烨,哪一边于我,都是手心与手背,两相争斗,不管谁输谁赢,于我而言,都是无限悲哀事。
头又开始发疼,一脚踏出皇宫,便是以为就此天下太平,成全了承烨的江山,亦是成全了我的自由。
却是,迎头而来的,是又一团难解的结。
也罢,是福是祸,该来总归要来,躲也不躲不开,唯今之计,也只得尽力化解,只希望,一切能够如我所愿,天下太平,各得其所。
煌低头想了又想,忽道:“有,那个,胡子长长,白白,姑姑宫里的……”
我眼皮跳了跳,道:“是宋太医长?”
煌点头。
那是我身在伏波宫无法脱开身来,只得请出入自由的宋老帮我暗中联络阎寒,煌见到宋老亦是不足为奇。
我又问:“还有其他我认识的么?”
煌想了想,摇头。
我道:“再想一想。”
煌便是很认真的又想了想,然后,又摇头,就在我快要放弃时,煌蓦然道:“还有,还有那个人,这里,煌手指头从自己左腮划过鼻梁划至右眼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