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别,再相见已然无期。
犹豫时,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身后轻描淡写的传来:“朕该走了,以后,朕不会再来。”顿了顿,道,“帝姑保重吧。”
也罢,就这样吧。
我不曾回头,只是点头,亦是寻常语气,淡淡的笑道:“圣上亦请多加珍重。”
从此,山长水远,相见无期。
不知何时,鹅毛的雪花飘落眉梢,滴落在怀里孩儿的脸颊上,是凉凉的湿。
紧紧的搂住怀里的孩子,将脸颊埋下,蹭了蹭孩子粉嫩微凉的脸颊,轻声慢语,喃喃复喃喃。
“对不起。”
“对……不……起……”
“请……原谅我。”
腊月初八,子夜,殷姨来了,沈老爷子来了,六大护法来了,神色凝重。
是我夜氏在各地的探子差不多同一时辰来报:
漠北,伽蓝寺住持,圆寂,不见头颅,唯留尸身,墙壁上,是与帝都相国寺同样的十六血字。
雁南,红袖阁阁主,溺死,眼珠被人挖去,水池边,留下的,是同样的十六血字。
幽州,向南镖局大镖头,吊死,不见右腿,书桌上,留下的,是同样的十六血字。
钦州,漕帮帮主,死于船上,心脏被人挖取,船舷上,留下的,是同样的十六血字。
我一眼一眼的看下去,心,早已不知,是疼,是惊,还是怒。
沈老爷子道:“是八十八人。”沈老爷子看向我,一字一句,面色沉痛,“小主子,不多不少,是八十八人,整整八十八人。”
是啊,是八十八人,是我夜氏除了世人所知的十庄百寨千堂之外藏在五湖四海的八十八处势力所在,那些的势力,向来是不为外人所知的。
现如今,八十八处势力,八十八条当家人的人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藏在暗处的对手在向我夜氏下战书,在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夜氏,我夜氏纵然行踪隐秘,却是没有他所不知的,我夜氏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中。
我将手中密报凑近烛火,点燃,看着它被火焰吞噬,慢慢的,化为灰烬。
焰火中,我眸内的笑意是从未有过的夺目,我一字一句,道:“我夜氏,不枉杀好人,亦不会坐以待毙。”
回转身,我的眸光,在六大护法身上一一停留。
六大护法倏然单膝跪地,有志一同,出口的话铿锵有力:“请小主子示下,吾等定当惟命是从,为护我夜氏流尽最后一滴血亦在所不惜。”
我看着他们,点了点头,缓缓坐下:“都起来说话。”
殷姨看我,问:“小主子,您看……”
我抿了口茶水,问:“都召集得如何了?”
殷姨道:“十庄百寨千堂后人皆已秘密散布于江南城内外,随时听候小主子差遣。”
“传我加急密令,凡我夜氏妇孺幼童、未成年者、成婚但未有子嗣者,于今夜子时四刻,由沈老爷子率青猿寨一路相护,乔装而行,去往东海隐居,不得我令,不出东海,违令者,绝不轻饶姑息。”
一众人,短暂沉默。
我眼望众人:“有异议?”
“小主子是在做万全之策,是为我夜氏得以生生不息,老夫我自是赞成的。”沈老爷子顿了顿,道,“只,可否,老夫留下,这一路上,有白家嫂子照应着,好过老夫。”
殷姨闻言,忙道:“我是决计不离开这江南之地的,小主子身边少不得人。”
白钦从七大护法中跨出一步,道:“娘,沈老爷子所言极是,小主子身边不是还有我们七个护法吗?”
“不行,我不走。”殷姨心意决绝。
我冷笑:“怎么?大敌当前,你们倒是异议不断,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主子?”
一众人,瞬间噤声。
“一众妇孺,殷姨留下陪我。”殷姨闻言,忙站在了我身后,我看向沈老爷子,平声道,“那些人,是我夜氏全部的希望,除了将他们交给你,我才有安心。”我侧头,“殷姨,烦请你去关照一声方姨,一路上,那三个孩子,烦她代我多家照应。”
“小主子,您是说,三个小小主子——”沈老爷子倏然顿住话音,旋即,朝我重重磕首,“小主子但请安心,有我在,定当保三个小小主子无虞。”
我摇头:“不仅仅是他们三个,还有我夜氏更多的孩儿。”又笑了笑,“而我将此重任托付于沈老爷子你,亦是存了私心,毕竟,若有万一,我那三个孩子总有人在旁传授教导。”侧眸,看了看七大护法,“据我所知,你们六人里,小四、小六、小八、小九皆是未成婚、未得子嗣的,都去收拾一番,随沈老爷子走。”
被点名的四人闻言,异口同声:“小主子,不——”
我冷声:“同样的命令,别再让我说第三遍。”
沈老爷子与小四、小六、小八、小九顿了顿,朝我三磕首:“小主子请保重,我等遵命。”
我吩咐:“记得,带上寿药堂那孩子,他若是不肯去,打昏了他也要带他去。”
殷姨、方姨、青姨各抱了一个孩子,站在屏风处看我,方姨未语泪先流:“小主子,再看一看小小主子吧。”
我摇头,对沈老爷子道:“时辰不早了,快去吧,别耽误了事。”
沈老爷子转身从殷姨怀里抱了孩子,低声道:“我们走。”几个护法与方姨青姨亦是紧步跟上。
殷姨眸有湿润,看着白茫茫的雪花里,几个人走远的身影,恨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我道:“是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殷姨,召集所有留下的族人,于明日辰时,聚集江南第一山庄。”
“是。”殷姨应声而去。
“白大哥,借你手下的十八修罗亲自去山下请一个人来见我。”
白钦问我:“谁?”
我道:“乾昭三万暗卫首领,暗风。”
“朝廷暗卫?就在山下?”白钦讶然。
我点头:“是的,就在山下方圆百里。”帝王旨意,一字一句,至今亦是言犹在耳。
白钦更是讶然:“山下方圆百里,都是我布下的暗哨,即便是只虫子,亦是逃不出的,又怎会?”
我笑了笑:“白大哥,须知山外青山楼外楼,何况,所谓暗卫,接受的训练便是如何做到神鬼不觉。”更何况,烨儿在这青山深处,来来回回那么多次,还不是来去自如,神鬼不觉?
现如今,三万暗卫,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腊月初八傍晚时分飘忽的雪,飘飘洒洒,不曾间歇,及至次日晨,天地茫茫一片的白,好不洁净无瑕。
宋老照例晨来为我诊脉,诊了脉,在一处提笔开着处方。我起身,踱步至轩窗边,抬眸看向白茫茫的群峦,依稀的,尚且得见建于青山险峻层峦深处的悲悯亭,悲悯亭上悲悯碑,直指青天,灌云穿日。爷爷的爷爷说,那是夜氏祖先取青山之石,浇夜氏之血,铸造而成,碑上拓写的是我夜氏百条族规。族规百条,说的不过是悲天悯人、救济苍生。
悲天悯人?
救济苍生?
那么,谁来,护我夜氏族人?佑我夜氏族人?
“公主千岁,怎是,不见小少爷小小姐?”只听宋老的声音道,“往常这个时候,公主千岁总是要亲自照料小少爷小小姐。”
我在轩窗边回头,看向宋老,问:“宋老,三儿可好?”
宋老怔了怔,旋即,笑:“三儿那孩子何德何能,得公主千岁惦念,自然是好的,照例在京里伏波宫守着,只盼着公主千岁他日回宫,能有幸伺候于公主千岁身侧左右。”
我摇了摇头:“宋老,三儿离家出走了,是不是?”
宋老强笑:“公主千岁何来此言?”
我踱步过去,隔着圆桌坐下,再道:“在宋老被圣上秘密从京城召来江南的当日,三儿便是离家出走,在宋老到江南青山的次日,西湖边上的寿药堂多了一个小伙计。那小伙计,便是三儿吧。”
“公主千岁,您……”宋老短暂愕然,旋即,竟是胡子翘了翘,笑道,“终是没有什么能瞒过公主千岁的。”
我笑,摇头:“不,有的事,还得请宋老为本宫解惑。”
宋老看向我。
我一字一句,问:“三儿,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宋老默然。
我道:“就在昨晚子时三刻,我夜氏所有妇孺孩童开始悄然撤离这九州大陆。”
宋老看向我,眸中划过一阵又一阵的惊与讶。
“本宫亦是令人,将三儿带上。”
宋老终于开口:“小少爷小小姐,亦是在路上?”
我点头。
宋老怆然,问我:“公主千岁,这又是为何?”
我道:“为我夜氏生生不息,千秋万代。”
宋老道:“但,但,圣上,圣上不是已经下旨,为夜氏平反,且重建第一山庄,这不是都快修葺好了么?”
我道:“只是一夜,同样的时辰,我夜氏,又多了八十八条亡魂。”
宋老手中的笔掉落在地,宋老看向我,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许久,喃喃:“不,不会的,再也不会的,圣……圣上他,不是先帝,圣上不是先帝,他那般在意公主千岁您,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