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向来无定论,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未知。
我笑了笑,对殷姨道:“如果真有那一日,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终归是难不倒我夜氏便是。”
是的,人生从来多未知。只是,这未知,总也比我预想的,要来得早,来得毫无预警。
乾昭六年的腊八节,雾蒙蒙的清晨,殷姨匆匆入了内室,险些与端了汤药的宋老碰个正着。我看向殷姨,心有警醒。
能得大风大浪见惯,早已练就不动声色的殷姨行色匆匆,又如何算是什么好事体?
果然,是京城来的加急密报,相国寺方丈,也就是我的祖师伯伯,夜氏仅存的唯一的德高望重的长老,于相国寺内圆寂。
圆寂!?
手中逗弄孩儿的拨浪鼓应声落地,我看向殷姨,沉声问:“当真,是圆寂?”今春初见时,尚且那般硬朗的祖师伯伯,又怎会如此没有任何迹象的,便是说圆寂便是圆寂?何况,前不久,尚且收悉祖师伯伯的手笔信笺,说是待得孩儿满月,便是要亲来江南为夜氏的小小主子祈福的。
殷姨摇头,甚是艰难的道:“密报来说,待得在禅房发觉时,佛珠散落一地,方丈的左手背生生的被人砍走了。且,禅房壁上,留有未具名血书,只十六字——血债血偿,代代不息,永世轮回,当诛其夜。”
当诛其夜。
当诛,其夜。
殷姨问我,该如何是好?
我沉默许久,道:“以静制动。密令各处,夜氏族人秘密回撤江南青山。”
既是朝我夜氏而来,那么,迟早,是要寻到这青山深处的。
近晚时分,阴冷昏黄的天际有零落雪花无声飘落。
我怀抱长子,立于廊檐下,看那雪花蹁跹,未得入地,便是化为虚无。
我抬眸,看向遥远的北方,怀里的孩子是出奇的安静。
师兄,转眼,便是一年,而你,终是无缘得见属于我们的孩子出世。
师兄,如果,如果,你还在,于你的诗儿而言,那将是多么的圆满。
师兄,你可知,你的诗儿是多么的想你,念你。那般噬咬骨髓的想念,诗儿无法告诉任何人,非得不能,且,只能在族人面前坚强至淡漠,藏起内心深处所有的哀伤与无助。
这样的时日,原是你的忌日,可是,请原谅诗儿,将你独留那深深宫禁之地。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渐至渐近。
我不曾回来,只当是怕我吹风久了身体不适,来催我尽快回内室的宋老,淡声道:“宋老,本宫的身子不碍,你且退下吧。”
那脚步声停了停,继而又是朝这边来。
我内心里微微的不悦,也只淡淡的道:“本宫不想旁人扰了此时清净,宋老,退下吧。”
肩头微沉,我垂眸看了一眼,便是愣住,盈然于视线的,是襟口金丝绣龙貂皮大氅。
我身子僵了僵,内心里,蔓生的是苦楚。
若是寻常,只要是他来,纵然无须回头,亦是能于千千万万人间闻到属于他的那独特的气息。
只是,今非昔比,我这样的身子,宋老再怎么精心调节,亦是无法根除云裔种在我体内的蛊毒。因着蛊毒,身子经不得奔波;亦是因着蛊毒,总也是承受着突如其来的偶尔的失明以及早已失去的嗅觉。也许,在某一个瞬间,还会承受突如其来的失聪。
失去嗅觉的我,又如何能够感知到他的到来。
不能了,终是再也不能。
属于他的气息,也只能成为记忆里的气息。
多想回头看他一眼,多想问他一声,他好不好?可是,不能,不能回头,不能看,不能问。
宁了宁心神,启唇正要淡漠以对。
身子倏然被他从背后给紧紧环住,他的脸颊埋在我肩窝深处,沉默半响,缓声淡道:“帝姑好歹是朕的姑姑,于朕有十年教养之恩,朕南巡江南之地,顺道来看帝姑亦是常理之事,料来帝姑应不会拒绝才是。”
语气平缓无波,一瞬间,他还是那金銮殿上高高在上的帝王,言谈举止间,冷漠淡凝,高深莫测。
但是……
我垂眸看着他绕着我腰身的手臂,十指交缠。
而他平缓无波的语气里,有着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因着这一丝的颤音。
淡漠冷凝是强装,紧张忐忑才是真吧。
只是因为,怕我再次出声赶他走,所以,不如先自摆出帝王的架势来,满口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之言辞。
但是,烨儿啊,你要知道,世人眼中的帝姑已死,既是出了那深深宫苑,我便不再是帝姑,我只是江南夜氏的女儿夜婉宁。真要是反驳他那冠冕堂皇的帝王言辞来,我有太多的理由,但是,我只听他说,听他不疾不徐的,淡淡的继续说。
“这是江南今冬第一场雪吧,京城却已是下了好几场。”
“朕来此,其实是想与帝姑说件事,好歹帝姑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长辈了,册封太子之事,总也得告知帝姑一声。”
所谓早立储君天下安,太子人选亦是先皇后之嫡子,若后位无所出,则立皇长子为储君人选。承烨系皇后所出,不管他的父皇对他这个皇嫡子是多么的不喜,自出生起还是在先太皇太后且朝堂大臣的坚持下理所当然的被册封为太子。及至承烨登基称帝,后位始终虚悬,而后宫中只出一个皇子澳儿,如今朝堂稳固、天下初安,也该是早早册立太子早立储君之时。
对此,我并不奇怪。
又听得承烨淡淡的笑,淡淡的道:“月前慕容贵妃为朕诞下皇儿,百官上书,慕容贵妃出身名门,其兄又是朝中肱骨重臣,理当册封其子为皇太子,朕亦觉如是,便是准了百官所奏。”
慕容贵妃诞下皇子!?
内心里不是没有震撼。
年底诞下皇子,想来是年头怀的身孕。而那个时候,我在哪里?我正是在伏波宫中,而帝王除了朝堂处理政事外,所有的时间好似都在伏波宫流连,当时,又是听闻慕容贵妃被帝王恩准回相府省亲,不再得帝王恩宠,其时据宫人讲,得宠的是凤钺朝的小公主。
原来,终究是听闻。
听闻终究是与现实颇多出入。
慕容贵妃那般端庄识得大体的女子,且又是心心念念的在帝王身上,所出的孩子应是差不到哪里去的。而烨儿,也早该如此了,后宫之中,得一温雅红颜,育一讨喜孩儿,此后的帝王岁月,亦是算不得孤单寂寥。
我微舒眉眼,轻轻的笑,道:“恭喜圣上。”
他沉默片刻,问我:“除了这一声恭喜,帝姑没有别的话要与朕说么?”
我抬眼看向不知何时如鹅毛纷飞的雪,想了想,道:“慕容贵妃是个好女子,现如今又为圣上诞下太子,圣上应多加珍惜体细。”顿了顿,“贤妃这样的女子,终究是无大错,何况,亦是为圣上诞下皇长子,对贤妃,圣上亦是无须多加苛责。”
“好,帝姑所言朕都记下了。”他简简单单的应我,只是脸颊始终埋在我肩窝深处,不曾挪动分毫。
听他干脆利落的应声,不知为何,我脱口便是问他:“若要篱落说,册立太子之时,应册封慕容贵妃为后,圣上也会应么?”
问完,心中几多懊恼。
夜婉宁,你为何要问这一问?你是想着,他应你,还是不应你?
乱了,早已乱了。
耳畔,低低的,传来他的声音,那么的轻,那么的缓,那么的淡,他说:“好。”是那么的不假思索,是那么的心甘情愿。是啊,他是帝王,他不愿的事,谁又能逼得他去应。总也得,他心甘情愿了才是。而册立太子,册封皇后,他是那般的心甘、情亦愿。
从此,后宫之中,有他的皇后、他的太子,其乐融融,寻常天伦亦是得以环绕于他,他的皇后爱他至深,他亦是开始回应开始眷宠。
是该为他高兴的,又有什么理由不去为他高兴?
当初毅然决然,说着此生不再相见的,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一而再再而三,从他身边不声不响远离的,亦是我这个做姑姑的。
如今,他真是看淡了去,纵然有着十年教养之恩,终究只是姑姑,只是姑姑而已,他这一辈子,陪他到老的,不会是我这个姑姑,而是他的皇后,他的太子。
他看淡了去,一切谣言自是不攻自破,他的江山自是稳固,而我,自是逍遥徜徉于江南青山群峦处,宫廷旧事自是再也与我无关。
这一切的一切,自是如我所愿。
但是啊但是,缘何,心头有沉沉的惆怅与失落?
垂眸看向他缠在我腰际交握的五指,内心里几多自我嘲弄。
不舍,终是,不舍。
因不舍,而惆怅,而失落。
可是,再惆怅,再失落,再不舍,也只是我夜婉宁一人的事,只是我一人的事而已,从此,再也与他无关。
不知何时,他松开环住我腰身的手臂,他是要走了么?
那么,要不要回头,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