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声问:“说了什么?”
殷姨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
殷姨倏然低声喝道:“谁?”随着殷姨的声音,我已然被殷姨掠身而来护在身前。
拱门外,晃入一个人影,未得瞧清楚来者何人,那人已然倒地。
“白大哥……”
“钦儿……”
几乎是同时,我与殷姨同时出声惊呼。
奔过去,白钦满身是血,被殷姨圈在怀里。
我将手探在白钦脉搏处,那急乱无绪的脉搏让我内心一阵的惊惧。
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白钦反握住我的手:“小……小主子,是……昭……”
白钦握着我的手慢慢的,从我指尖滑落。
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怔怔的起身,怔怔的向外走去。
天在我眼前旋转,地亦是在我眼前旋转。
恍惚的,我好似看见了父亲,站在云端,俯身看我。
“父……父亲……”我喃喃。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是谁在我耳边一声又一声,是那么的悲怆,是小十叔么?还是,我那些族人的亡魂?
心口闷闷的钝钝的,是窒息一般的感觉,我忍不住张口,只是那个瞬间,我恍惚感知到,是什么,从喉口喷涌而出。
我只知道,在下一个瞬间,是殷姨那般惊惧的唤声,一直一直在喊我:“小主子,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我拿开殷姨扶住我的手臂,看向雪地上,艳艳的血,缓缓的,伸手,擦去唇边血渍。
我一字一句,无比清晰:“殷姨,将白大哥抬回大堂。召集所有族人,大堂集合。另,飞鸽相国寺,密切注意京城动向。”
大堂,我的视线穿过黑压压的人群,慢慢的,走向高台。
是震耳欲聋的声音:“吾等,恭迎小主归来!”
我看着我的族人,那些饱经风霜的容颜,那些颠沛流离的往昔。
只是,这一刻,他们看向我,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是那般的虔诚,那般的依赖,他们说:“誓死效忠小主,誓死护卫夜氏。”
我看着他们,举起自己的右手,一字一句:“我,夜婉宁,向我夜氏列祖列宗起誓,今日起,与我夜氏族人,同福同祸,生死与共。”
“天地不仁,我夜氏何须再忍?”
那一日,是乾宁四年的腊月初九,大雪。
那一日,是我与烨儿,认识的整整十五个年头。
那一日,我,与我的族人在一起,满腹的恨,叫嚣了俗世的尘埃。
而我,却是要很久以后,才知,那一日,同样的时辰,深宫里的烨儿,经受了怎样的劫难。而那劫难,他原是可以不必受得,却是,因为我,只因为我,所以,他受了,受得那般无怨无悔。
帝都的雪,从入冬起便是不曾间歇。起初是细如柳絮的小雪,未曾落地便是融化。及至腊月,渐成纷纷鹅毛大雪,不得消停。不消多时,轩敞的皇城大街,积起厚厚的雪,车轱辘压过,吱吱嘎嘎声响,再待回首看去,北风卷落的大雪覆去了车轱辘印记,只得天地一片洁净。
冬之夜,转瞬即黑,皇城内外的夜,亦如斯。
天光稀薄,九重宫门外,一辆马车,静静立于雪地中,皑皑的雪落在车辕、车顶上,厚厚的一层,车夫在雪地上跺了跺脚,将车辕上张挂的莲花灯取过来,举在手里,不时的探头看那禁卫森严的宫门处。
车夫在雪中等了又等,灯火映着车夫周正中微带焦虑的五官容色,愈显这个冬夜的静谧与难熬。
北风呼啸,卷起雪花,迷乱了车夫手中如豆灯火。
车夫倏然回头,那看上去无害的眸中,在那个瞬间,闪过精锐的光芒。
半烛香后,长街尽处,依稀的,现出一抹黑点。
近了,再近了,车轱辘压着积雪的声音,愈来愈清晰,直至,见得那风雪中车顶子上迎风招展的旌旗,锗青色的底子,绣工精致的麒麟纹理,确然是京城内外无人不晓的,慕容府的印记。
在那马车停下时,车夫在昏黄夜色下轻不可察的摇了摇头,旋即,走过去,立在马车一侧,低眉垂首,恭声道:“四姑娘,这天寒地冻的,您不在府上,怎是来此?”
北风呼啸中,清晰可听得车内人以着柔美温甜的声线道:“同居慕容府,相识亦是有段时日,管家待四儿又何须如斯客气?当真是见外了。”车帘子晃了晃,一只素白无骨的手从车内伸出来,摊开掌心,一块宫牌赫然现于管家低垂视线内。
“四姑娘,您这是……”
车内女子柔声道:“管家,快持了这宫牌去请义兄回府吧。若是不去催,只怕义兄又是要在值勤殿熬夜了。”低低叹了口气,“义兄总是这样,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熬法,何况,虚寒尚且未得痊愈。快去吧。”
“四姑娘所言,何尝不是我等下人的肺腑之言。咱府里,也只剩下相爷这一主子,偌大的相府,也只指望相爷一人。相爷若不体细自己,再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奴才如何告慰老爷老夫人的在天之灵?”想起自家主子这一年来的不寻常之处,管家容色更是忧虑。
管家看了看那块宫牌,微微犹豫:“只是,这宫牌,是皇后娘娘赠予四姑娘,何等贵重,奴才实是受用不起。”
车内女子轻叹口气:“再贵重,又如何贵重得过义兄的健康。快拿去吧,还请管家见着义兄,告知义兄一声,四儿已在府中熬了汤药,还请义兄速归,如此,全府上下,皆可安心。”
管家郑重收下那块宫牌,目送马车在风雪中原路驶离。
少夫人不辞而别,相爷派人寻了这么久,始终不得踪迹,生死难猜。相爷如何能够遣怀?也难怪相爷不要命的将精力全扑在朝堂事务上。
幸好,少夫人走了,来了个四姑娘。
虽说是家世比不得少夫人的荣耀,品性、容貌,却是不比少夫人差。言谈举止间,透露出当家主母的大气雍容。
相爷那般性情的人,纵然是先前那天上人间难有第二人的绝色帝姑倾心相待,亦是不假辞色。对这半路捡回的四姑娘,倒是难得的关照怜惜,竟而以兄妹相待。这是什么,这便是缘分。
现如今是义兄妹,难保在不久的将来不会成为一对佳偶。
难得的是,四姑娘人好,待谁都好,尤其是待相爷的好,是原先的少夫人亦是无法比拟的。无怪乎贵妃娘娘一见四姑娘,便是一见如故了。
也许,这也是老爷老夫人在天有灵,刻意撮合的佳缘。
管家吁了口气,握紧了手中那宫牌,快步向禁卫森严的宫门走去。
有了宫牌,又被值勤侍卫上下搜索了一番身子,不见有携带任何利器,自是放行,慕容府的管家这才顺利进得九重宫门内。
只是,这皇宫内,层层叠叠的宫苑殿阁,值勤殿又在哪个方向?
管家抬头看向被数不清的宫灯映照得亮如白昼的深宫,开始发怵,心里感慨:“我的娘啊,想我慕容府的管家,什么场面没见识过,现如今,这一脚踏进了皇宫内,还真是找不到北了。看来,这皇宫,皇帝住着的地方,还真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地方。”
管家正踌躇着,见有人从对面的宫墙处拐过来,正是迎面儿的遇着。那人倒是没穿官府,一身锦服,披一件貂皮大氅,腰上悬了一了一柄宝剑,在灿亮灯火下,甚是惹眼。
管家心想,这出入宫门的,非富即贵,百官入朝,从来都是官服在身,此人不穿官服,又能随意出入宫内外,想来是皇亲贵胄了。
眼见着这贵人就要与自己擦肩走过,管家忙忙迎过去,作揖相问:“这位公子爷,劳驾劳驾,敢问,值勤殿如何个走法?”
那贵气公子果真驻足,眉目慵懒抬了抬,看了看管家一眼,眸光掠过管家眼眉唇鼻,在管家织锦缎子的雨靴上划过,手指抬起,指向西北处,甚是言简意赅的道:“直走,过了第二个宫门左拐,再直走,过了桥便是。”
管家道谢,走了两步,又听得那贵气公子慵懒的声音,道:“若无甚急事,早早回家蹲坑的好,切记啊切记,腹泻也是会死人的。”
管家颇觉莫明其妙,回头看了看,那贵气公子正晃悠悠的,气定神闲的走向宫外。
管家摇了摇头,心道,这出入宫门的,有天下最聪明的人他们家的主子乾昭朝的相爷,也有脑子有毛病的人,唉,真是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
管家带着感慨,循着那个“脑子有毛病的”贵气公子指的路走去。
看看过了第二个宫门,脚伸出去,正要左拐,便是先听得夜色下,北风中,雪声里,极其轻微,极其压抑的咳嗽声。
管家自幼习武,耳力劲儿自是非比寻常。
当下,便是驻足,耐心等待自家主子的出现。
只听得人声:“我说相爷,朝堂政务固然紧要,也不能这般埋汰了身子的,要不,下官见你都咳嗽好几日的了,还是请太医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