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人的声音,管家并不陌生,是私下里与自家相爷私交不错,常常来府里走动的方大人。
又是传来两三声压抑的咳嗽声,旋即,听得那温润如水的声音,浅笑道:“南光言重了,不过是偶感小小风寒,不碍事的。”
管家正要提足赶过去,又听得自家相爷的声音,在片刻的沉默后,道:“南光,又是一年了,真是快。”
方大人笑:“可不是,来来去去的,又是一年了。”
相爷道:“今年的雪,真是大。”
方大人接腔:“可不是,据江南沈大人来的折子锁呈,向来四季如画的山水江南之地,亦是大雪纷飞,何况这北地了。如此也好,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个好年头。”
也不知是不是风雪太大,被呛住了气管,在方大人提到江南二字时,压抑的咳嗽声又是重了重,止不住的好一阵的咳嗽,好似要将肺咳出来才甘心似的。
好不容易止了咳,只听那温文的声音,淡淡的,道:“但愿如斯。”
方大人建议:“依下官看,相爷的身子,还需得去江南之地养养,想那如画山水,定能滋润了相爷的身子,便是那雪,也当是与这京城的阴冷大雪不同的。”
相爷笑了笑,沉默片刻后,道:“快过年的,去什么江南之地。”
方大人亦是笑,听语气,倒是十分的神往:“据沈大人来折子所言,那江南第一山庄已然修葺好,夜氏族人陆续搬回山庄,说实话,若非下官年尾须得值勤,当真是想去看看,也算是遂了少时的向往。”
“哦?”相爷笑了笑,隐去唇边咳嗽,道,“南光原是自少时便是向往江南之地。”
方大人道:“不瞒相爷,下官少时瞒了父亲读江湖奇侠志,便是一心立志要做仗剑走天涯的侠士。”笑了笑,“其实,相爷有所不知,那夜氏已逝的主子,还有那夜氏十大护法,结结实实的让下官向往了所有的少时岁月。只可惜啊……”方大人笑了笑,续道,“如今,去瞻仰一番那旧时胜迹,见见那夜氏后人,也算是了了下官少时的梦。”
方大人的声音低了低,叹道:“只可惜了,大长公主千岁,红颜薄命。也不知,大长公主千岁一缕香魂,可会重归故里。唉,那般精明聪慧又天地绝色的女子,大风大浪熬了过来,怎是,就这么的,走了呢?”默了默,道,“相爷,细细算来,大长公主千岁,都走了有两个年头了吧。”
管家在风雪里竖耳听着,亦是心有凄凄,可不是,那个绝色女子,自己也曾有幸在锦绣酒楼得见一面。
当年,乍听闻,帝姑于宫中服毒自杀,就此香消玉殒。
自己亦是忍不住的,内心里好一阵的唏嘘。
那般,美艳得,让人只需见了一眼,便是难忘的女子。
怎是,就这般,说走便是走了呢?
权势熏天的女子,竟也会,走到自杀这一步么?
他记得,那是大前年了,他还问自家主子:“相爷,帝姑当真是自杀了?”
他亦是记得,自家主子只看了他一眼,黑墨一般的眸子,沉沉的寂灭。那时,他的主子,长身而立,立于思园海棠下,一园子的海棠正是盛时。
再后来,坊间又是传言,帝姑没有死,只是与自己的贴身护卫私奔了。
还有另外的传言,说是,当今的圣上违背天伦纲常,竟是爱上了自己的姑姑。
一切的一切,自是传言。
时间,是让传言不攻自破最好的证明。
转眼,两年多了。
帝姑的香消玉殒,为坊间所有关于帝姑的传说划上一个句号。
“嗯,两年了。”温和依旧的嗓音,简短的语气,说罢,又一阵的咳嗽,好似心肺都要咳出来的艰难,许是,呛破了喉咙,咳出了几滴血来,只听得方大人低呼,“相爷,还是请太医吧,您看您,这都咳出血来了……”
管家闻言,惊不小,自家的主子,自小习武,可谓文武双全,正是身强力壮的人生好光阴。何时有过近几个月的风寒一直不见好的光景,这也是头一次了。而这咳嗽咳出血来,更是从未有过的。
管家心里惊得发慌,直觉告诉自己,自家主子的病,怨不得旁人,都是自家主子给生生糟践出来的。
是的,自我糟践。
管家站在风雪中,蓦然想到这两年来,主子不断的遇刺,又是不断的替那些刺客瞒下来不声张。管家又是想到,主子咳血,其实,这不是第一次,还有一次,是的,还有一次,好似,是今年的年头,元宵节前一日,那日主子从宫里回府甚早,一回府,便是站在思园里,从日头西斜站到月上树梢,他站在拱门处守着。
忽然,便是听得主子一声轻叹,当时,他吃惊不小。
他自小跟在主子身边,主子从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又是何来的叹息?
更吃惊的是,他听得主子说了一句什么,当时,他不曾听清,只记得主子回身时,身形有点踉跄。
当晚,他忽然明白过来,主子那句话,是说:“是啊,我的命,纵然双手奉上,也抵不过那人的命。”
管家放心不下,想了想,还是起身。
月色下,那是管家第一次见自家的主子,好似是借酒消愁,在书房里,自斟自饮。他不敢进去,只在书房外侯着,直到自家主子醉了,倒了下去。他这才轻手轻脚进去伺候,人尚未扶到榻上,只听得自家主子醉呓:“错了吗?是错了吗?”
主子的醉呓,管家听不懂,唯一懂的,是主子当时,定是痛苦的,因为,痛苦的主子,生生的,咳出了血。
当时,管家亦是慌了手脚,忙要去请郎中。
人尚未跨过门槛,那原是醉酒的人,竟是奇异的,醒了,且冷静异常,只两个字:“出去——”
管家不安了整个晚上,隔日,却是见自家主子如常上下朝,如常神色温和。这才安下心来。
可是,如今——
慕容府忠心耿耿的管家,站在宫墙下,任由风雪拂肩,满脸忧思的,看着那宫墙尽处,慢慢的,出现的一对人影来。
这样的时日,掌管帝王生活志的史官,在册子上,兢兢业业的,撰写帝王起居行。
“乾宁四年,腊月十七,今圣御书房批折子,直至天明。偶有立于窗前,远眺南方,不言不语。”
“乾宁四年,腊月十八,今圣御书房批折子,直至天明。偶有立于窗前,远眺南方,不言不语。”
“乾宁四年,腊月十九,今圣御书房批折子,皇后携太子求见,今圣宣见,未几,皇后独自回后宫。太子不足周岁,今圣宠爱极甚,凡喂养哄睡,必亲历亲为。”
“乾宁四年,腊月二十,今圣幸皇后宫,对太子宠爱更甚。”
“乾宁四年,腊月二十一,慕容相于值勤殿吐血,惊六宫,今圣亲临慰问,曰:‘慕容府几代为相,功在朝堂,功在社稷千秋,今,后宫有慕容皇后伴朕左右,朝堂有慕容相为朕股肱,实是缺之不得。请慕容相为朝堂千秋,亦为年幼太子,保重身子。’今圣亦诺:‘待慕容相养好身子,即昭示天下,慕容相为太师太傅,是为太子第一老师,教导太子。’”
就在帝王亲临慕容府探察慕容相病情时,慕容府的管家则苦苦守在宫门外已是一日一夜。慕容府的管家是在等一个人,那晚在宫里遇到的那个贵气公子。慕容府的管家固执的深信,那个贵气公子定能治好自家主子的病。在慕容府管家的眼里,那个贵气公子堪比神医。原因无他,只因那日,那个贵气公子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当晚,管家回慕容府,果真是突然而来一阵的腹疼,然后,腹泻了一次又一次,蹲坑蹲得腿打颤。
是故,就在自家主子再次吐血,惊动圣上时,慕容府的管家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贵气公子,堪比神医的公子。
只是,不巧得很,慕容府的管家在宫门外守株待兔了一日一夜,大凡宫里百官,他都见了个遍,偏偏的,不曾寻到那贵气公子的影子来。
好似,当晚见到的贵气公子,不过是慕容府管家的活见鬼。
自慕容相病倒惊动圣驾,太医院的一群太医自是奉了圣旨,常驻相府为慕容相诊治、调养。
慕容后这几日亦是常回相府,每每来,总也不会是空了手来,不是宫廷名贵药材,便是外邦进贡来的贡品。
相府内,自打丞相夫人无辜失踪自今未归,真正的主子也便剩下一个躺在榻上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的慕容相。
慕容后虽说是慕容家的女儿,慕容相的嫡亲妹子,即便是得了圣旨恩准回府探望兄长,总归是身份不同往日,终究是一朝皇后,尊卑有别。皇后来,全府上下自是要跪拜迎接凤驾的。慕容相尚在病中,不宜下榻迎凤驾,于是,唯一能率全府上下出门迎凤驾的,也便是虽算不得相府真正的主子,终究是相爷义妹,又深得相府上下人心的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