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紧紧的看向他,半响,将额心贴过去,与他额角相抵,微闭了闭眸子,低声吟道:“与其琼楼玉宇,满目河山。不如沉舟侧畔,仗剑天涯。人生笑看,一世闲散。”
这样念着,指腹下的唇,微微的蠕动。
我便是笑了笑,将脸颊侧贴了他的脸颊,低声道:“烨儿,其实,姑姑是知道的。”那十岁的少年,努力的朝着我想望的帝王之路去走,纵然步履艰难,亦是不曾放弃。那深夜的书房,我推门轻入,累及的少年已伏案而睡,轻轻的摊开那揉成一团的废纸,简单的线条,水墨的山河,扁舟一叶,垂柳侧畔,是谁家仗剑少年从岸边打马走过,绿草正如茵。蝇头小楷,恰如行云流水。只是看了一眼,隔了这么多年,竟还是记得。
“烨儿,对不起,这么多年,是姑姑逼你。”明明知道的,那十岁的少年,所有的梦想,不过是那幅画里人生、字里逍遥,做一世的消散人。是我,逼他走上这条帝王不归路。是我,将那废弃的纸,凑近宫灯,看它一点一滴被火苗吞噬,烟飞灰灭。
他蓦的握住我的手,低眉看我,摇头,道:“姑姑不曾有错,错在于父皇。”语毕,又细细看我,半响,唇角径自浮过一点笑,道,“可是,姑姑,若非父皇的错,烨儿这一辈子,又如何识的姑姑?”一点血渍,顺着他的唇畔,滑落,我拿开他的手,指腹贴过去,慢慢的,揩去那抹嫣红,可是,如何能够擦拭尽去,那血,只是从他唇畔流得更多。
而他,竟然还笑得出来,笑着看我,问:“姑姑,你信烨儿么?你还愿意相信烨儿么?”
心是悸痛的,更是疼的,为这样的他,而疼。却又是,温暖的。
这么多年走过,我终究是,并不曾失去太过。至少,还有他,倾心以待,不曾变故。
我不住点头,嗓音几近哽咽:“信,烨儿,姑姑信。”
他的眸子,划过深深的笑意,轻执了我的手,一任血渍不住的从唇畔流淌,认真的道:“姑姑,给烨儿一个月的时间,烨儿会给你一个交待。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以及将来,烨儿都会给你一个交待。而你,可以答应烨儿,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去想,只在这宫里,好生待着。”
笑意深旋的眸子,看着我,漫溢的,是恳求,是期许。
而我,这一刻,只心疼他愈来愈苍白的脸颊,心疼那自他唇角溢出的愈来愈多的血。
漫乱无章的点头:“好,姑姑应你,姑姑什么都应你,姑姑什么都不计较……”说着,唇便是贴向那唇角血渍。
身子忽然便是被一股蛮横之力给拉开,入目的,是他苍白无色的脸,看着我,只是摇头,坚定亦坚决:“姑姑,不可以的——”说着,猛然松开我,转开身子去,我抬眼看去时,只听得他一声极其压抑的低咳声,紧接着,一口血,还是生生的,喷了出来,溅在那素纱屏风上,点点滴滴,恰如院中盛开的血樱,而我看着,更是心寒胆颤。
“烨儿——”手堪堪伸过去,尚未触及他龙袍一角,便是被他闪身避开。只是瞬间,他立于屏风处,看向我,苍白无色的玉瓷俊颜,愈是显得一双葡萄紫的眸子紫得通透,只是摇头,只是低喘着道:“姑姑,不可以的,不……不可以的……”
心底疼得发烫,好似又把暗火,终于扑腾腾的窜了上来,反问:“我既不在乎,你又有何顾忌?难不成,所谓的顾忌,比你的命还来得重?”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眸光微闪,唇角轻蠕,终究是,最后什么都不曾说。而我,清晰瞧见,他的十指指尖开始溢出嫣红血珠子来。若再耽搁,下一瞬,便是他的眼眉唇鼻,而我,如何舍得?如何舍得他就在我眼前,遭这般的罪,而我,竟然还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做?
心一横,我道:“放心,过了今晚,待得你醒来,今晚之事,你什么都不会记得。既是不记得,你便是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不曾说完,直觉眼前又是一阵光影闪过,拂过熟悉的气息,只属于他的气息。
然后,我的视线开始恍惚,意识亦是开始恍惚。
恍恍惚惚中,只是记得自己倒在了那熟悉的怀抱内,只是记得一声似有若无的浅淡叹息,只是记得那轻若烟云的声音在耳畔低旋:“睡吧。好好的睡一觉。明晚,陪朕一起去慕容府探视慕容相的伤情……这一次,朕不再抛开你……所有一切,朕与你,一同面对……”
恍惚记得温润的唇印在我的额心,伴随着那轻然低柔的嗓音:“姑姑,就这样,烨儿已经知足了,烨儿如何舍得让你冒一丝一毫的风险,来为烨儿解毒?”
最后的最后,依稀的,看见那三月的江南,垂柳拂岸,仗剑少年骑马走过,马蹄声声,清风过耳,是谁,在风中朗朗吟道:“与其琼楼玉宇,满目河山。不如沉舟侧畔,仗剑天涯。人生笑看,一世闲散。”
那人说:“姑姑,总有那么一日的,人生笑看,一世闲散,会有的。”
其实,烨儿,行扁舟,赏垂柳,逐天涯,远宫宇,何尝,不是姑姑的梦想。
只是,姑姑的人生,还能拥有那后半生的闲散安宁么?
醒来时,已是隔日午后,堪堪掀开锦被,纱帐便是被一只手给挑开,微垂视线内,明黄衣角闪过明媚光线,不免头晕眼花。
眼底,明黄衣角掠过,他的手,已然搭在我扶住额角的手腕脉搏处。
时光经年,他就站在这里,一如最初,言少语寡,行止温切,是那样那样的好。
眼角有些发胀,默默的,抽回手,垂眉,低声道:“圣上。”嗓音涩哑。
他就站在我身前,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那里,相近的距离,周身漫漫的,是他凉薄寡情的气息。如密织的丝网,兜头罩来,些微的压抑,浓烈的涨涩,烘培着一颗麻木钝沉的心。
此时此刻,默声不语的他。总也是让我心生几许不确切,多么怕极了,昨晚一切,只是梦。如今,梦醒了,他还是那高坐帝位的他,纵然非他本愿,却是不得不走他父皇的老路,为了他的帝位营营役役,而我与整个夜氏不过是他帝位的挡路石。
何时起,那般自私无情,从不懂得患得患失的我,也有了今日的忐忑不安?
唇角,划过一抹自嘲。罢了,事到如今,最终认清的不过是自己的这一颗心,在失去太多太多之后,再也不能失去他——这个被自己一手拉拨大的少年。是的,再也承受不起。可以远隔天涯,终生不得相见,却是,再也承受不起一丁点的利用与算计。
对于他,我要的,其实很简单,只要,心是近的。如此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抬头直视他:“圣上,昨晚——”
不料,他亦是在同一时间斟酌了启唇:“昨晚——”
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眸光相对,那么近的距离,他的眼底,倒映着我的影子。凉薄亦温热的呼吸扑过来,烘培心弦。
然后,他的唇角慢慢的,浮上淡淡的笑,垂眸,拉过我的双手,包裹在他的掌心,在床榻边半蹲下身子,缓慢道:“原来,不确信的,除了烨儿,还有姑姑。”他只是看着手,低低的,道,“方才,一路上来时,甚而是在挑开纱帐时,烨儿就在想,如果,如果姑姑忘了昨晚说过的话,一转身,看着烨儿,满眸笑意却是隔阂深露,那时,烨儿该如何做?是陪着姑姑继续演戏,还是……”包裹我双手的掌心紧了紧,低低的笑,“还是,不顾一切的,告诉姑姑,烨儿心底所想所求。”再笑了笑,向来凉薄冷淡的嗓音竟是带了些微的不自然,那微垂的侧颜泛了微微的红,“其实,要袒露自我,当真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不知道姑姑听到后,会如何作想。”
默了默,续道:“可是,姑姑,这一次,烨儿真的不想再抛开你。更不想,为凡俗种种,让姑姑离烨儿,愈来愈远。”
再沉默片刻,终是一字一句,缓慢的道:“姑姑,烨儿想,不管将来如何,姑姑与烨儿,当是心无隔阂,再苦再难共同承担。”
“姑姑与烨儿,原也是这世上至为亲近之人。”
“既是至亲至近之人,又何来算计与隔阂?”
他说这些的时候,不曾抬头看我,只是看着手。
被握住的双手,分明的,能感受到他掌心的薄汗。
我听他说着,看着那俊雅的侧颜轮廓,看那侧颜薄薄的一层红晕。慢慢的,便是眉眼含笑,笑着笑着,发胀的眼角终是滚落泪水。
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滚落,落在他的手背,他倏然警醒,急急的抬眸看我,葡萄紫的眸子闪过深沉的忧虑。乍然见我泪痕满面,却是颊浮深笑,不觉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