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笑着看他,一任泪水肆意流淌,湿了脸颊,顺着下巴滴在他的眉心额角颊侧,亦是湿了他仰起的脸颊。
他看我半响,慢慢的,松开掌心,抬袖,为我揩拭泪水。
我倏然伸开双臂,搂住他前倾的身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处,轻声道:“好,心无隔阂,共同面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掌心下,他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
许久,慢慢的,反手环住我,缓声道:“姑姑,今日是三月初三。”
我愣然。旋即,深深的愧疚。
二月初二,龙抬头。
三月初三,拜轩辕。
三月初三,更是他的生日。
乾宁五年,三月初三,他十八岁的生日。
他轻拍我的后背心,低低缓缓的道:“朕准了大臣所奏,大赦天下,举国同庆六六三十六日。”
我更是愣得不行。甫自十岁入宫,得先太皇太后悉心教导,宫中规矩,自是谙熟于心。大凡盛典祭司,新皇登基堪称至为隆重,也不过是举国同庆,大赦天下六日。而自他登基以来,向来不在乎此类繁文缛节虚荣之礼,娶妃封后向来简洁行之,唯一隆重之处,也不过是册封太子。当时我身在江南,据京中消息来报,帝甚喜,昭令举国同庆,大赦天下两日。
其时,也不过是两日。
而即便是他的父皇在位,那般宠爱的万贵妃生辰,也不过是大赦天下四日,与太皇太后同等规格。
现如今,却是,大赦天下,六六三十六日整。
这太不寻常了。绝非他往日行事风格。我微皱眉心,松开他些许,看向他,道:“圣上,这……”
他不待我说完,截住我的话,道:“自登基以来,烨儿甚少出宫,烨儿想着,难得如今朝堂稳固,百姓安乐,不如,趁机出巡三十几日。”见我眼睛愈来愈睁大,他眸内闪过笑意,伸手,理了理我鬓边碎发,“早朝时,已宣旨了。因慕容相尚在病中,朝堂国事,暂由轩辕会同六部尚书主持。”
我慢慢的,收回睁大的眼,隐隐约约的,多少明白他的意图。眼睑垂了垂,低声喃道:“轩辕?”
“是烨儿新近提拔,办事持重,行事耿直,与慕容相不分伯仲,是烨儿一手提拔。烨儿看他确是难得的股肱之臣,故排了朝中那帮老家伙的谏言,封为副相,官居从一品。幸得,慕容相虽是病中,倒是对此事,甚是认可。”
轩辕!?轩辕!?我微微拧眉,倏然问:“圣上,所谓轩辕,可是那个轩辕问天?”
承烨见我面色肃然,便是笑着伸手顺了顺我拧紧的眉心,道:“确是轩辕问天,姑姑何来如此严肃?”
我噎了噎,半响方道:“据我所知,轩辕问天原是与慕容相交情菲浅。”
承烨笑着点头:“轩辕与慕容相交好,朕都是知道的。”看我一眼,终是说开了去,“轩辕接近慕容,原也是得了朕的吩咐。”
一句话,我心惊得无以复加。半响,低低的叹口气,自嘲而笑。
他扳正我的双肩,迫我正视他,缓声道:“姑姑,很多的事,待得出了京城,烨儿都会细细说于你听。”
我反问:“我亦是要出宫随行?”
他眨眨眼,眸内竟是闪过顽皮的笑,道:“若是少了姑姑,烨儿一个人翘宫,又有何意思?”
“翘宫?”我更是惊讶。不是说,已然宣旨,帝王出巡么?既是宣旨,自是前有皇家仪仗,后有皇室御前侍卫,中有后宫妃嫔。如此堂而皇之之举,又何来偷偷摸摸翘宫一说?
对了,他方才还说,若是少了我,便是他一个人翘宫。
我瞪大了双眸,看他一脸笑意,忽然觉得头涨大好几分,有点头疼的抚额,不抱任何希望的问:“烨儿,不翘宫,行不行?”
他拉下我抚额的手,笑:“好,不翘宫。”我微喜,却听他道,“隐遁,好不好?”
看着他的笑脸,我不知是气还是笑。只得问:“还有谁知?”
他摇头:“无人再知。”
我彻底失语,半响,咬牙,斥道:“堂堂一朝帝王,舍了家国天下,朝堂大事,侍卫也不带一个,玩什么隐遁。你这是胡闹。”
“姑姑训斥得是,是烨儿在胡闹。”他口上从善如流,只是那含着笑意的眸子不见丝毫真心悔过之意。说着,便是拉我起身下榻,随手给我披了外袍。
我有些气结,明明知道,他的这一次翘宫也罢,隐遁也罢,必定是与他的朝堂大事分不开的,必定是有正事的。却还是,担心他的轻率,对自身安全考量的轻率。
罢了,不管如何,不是还有小十么?再不济,只要出了京城,我总归能随时召集夜氏旧部,想来,也能护他一个无虞。
我正这般想着,只听他道:“姑姑,跟你商量一件事,可好?”
我梳理着发丝,侧眸看他,听他道:“这伏波宫,总也得有人留下来掩护才行。你看,那个——”
门,倏然被推开。
只见小十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内,手指承烨,甚是不敬的叫嚣:“姓昭的,别以为你是皇帝,就随意支配我。我与主子姐姐,可是说好了的,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不行,你必须留下。”承烨帝王威严毕露无疑。
“姓昭的,别以为你功夫稍稍在我之上,就得瑟。我偏偏不留,你能耐我怎的?你有本事,你再来点我穴啊?看你这次还能轻而易举点我穴,哼!”小十鼻孔瞪天,“想要将我从主子姐姐身边遣开,休想。”
“主子便是主子。谁是你姐姐了?再瞎叫,信不信朕毒哑你,让你一辈子开不了口。”承烨冷哼。
“本少爷姓夜,父亲是主子姐姐的小十叔,本少爷的名字是主子姐姐所取。夜,夜氏的夜。朝,夜朝歌的朝。宁,夜婉宁的宁。姓昭的,你即便喊上几千几万遍姑姑,还是远的,还是异姓,懂不懂?将来等本少爷儿子出世了,那声姑姑,才是亲的。懂不啦?”小十说得人五人六,分外得瑟。
后者干脆来个帝王动手不动口,直接拳头招呼过去。
我看着不远处虎虎生风的打架架势,甚是头疼,只得抬头无语问天。
小十终究是功夫逊了一筹,而且看小十被点了哑穴,大张的嘴巴里还塞布巾,甚是狼狈。再看承烨脸不红气不喘,神色如常,着衣整洁。鲜明的对比,不得不让我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小十的功夫可不是如小十自己所言,与承烨稍微逊色一点点。
看来,也只得留在这宫里看家顺带掩护了。
其实,小十留下,也并无不好。
示意烨儿给小十解了穴,我将这意思稍微对小十表示了一番。
小十顿时抓狂无比,箭步冲过来,握住我的手,泪眼汪汪:“主子姐姐,不,不要……”
我伸手拍拍小十的头:“乖,待主子姐姐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待得黄昏随了烨儿出宫去往慕容府探视时,走出伏波宫老远,还能看见小十泪眼汪汪的倚门相送。
烨儿倒是得意得紧,走出老远,又掠身过来,对小十道:“守好门,待朕回来,给你封官晋爵。”
小十更是气得发狂。
我只得略微怜悯的瞧了瞧小十,拍拍他的头,以示安慰。
原是想着,帝王携贵人至慕容府探视慕容相病情,实是彰显帝王爱民如子、惜才若渴之机,理应前有太监宣旨,后有御前侍卫随行,于京城百姓夹道注视下,浩浩荡荡,至慕容府。
实则,非也。
微服而行,只得我与他。黄昏重影下,粉墙呆瓦间,掠瓦而过,俯目看去,芸芸众生,恰如蝼蚁,奔波劳碌,营营役役。
皇城根下,年老的夫妇,摆了茶水摊,你烧水来,我刷碗。身材佝偻,不经意的回视间,笑容纯朴。
不管多苦多累,至少,还有另一半陪伴身侧,天冷添衣,天热摇扇。
“在想什么?”耳畔呼吸清浅,微含浅笑。
我收回视线,微微摇头。
忽觉他身影停滞,再回神时,他却是带着我,返身停在了皇城根下,对面,正是那简易茶棚。
天色渐暗,间或有人从身侧走过,频频回眸注视。
我微微皱眉,抬眼看他,青衫玉带,于人群中站着,愈加显得眉目如画,丰雅神骏。眉心更是皱了皱,伸手扯来扯他的袖角,低声道:“快走吧。”
他却是不以为意,反手牵了我的手,垂眸一笑,道:“渴了,喝茶去。”
那笑,纯真无瑕,只是一瞬间,闪了我的眼睛,那留在舌尖的拒绝再也无法出口。
就这样,被他牵着,坐在了简朴却干净的长条凳上。
“老伯,请来两碗麦茶。”
“好咧,两碗麦茶——”说话的功夫,两碗麦茶已端了上来,天青色的瓷碗,黄灿灿的茶水热气氤氲,清香扑鼻而来。
我不觉深吸一口气,他一侧看着,抿一口麦茶,笑问我:“如何?”
家常的大海碗,家常的麦茶,人间烟火气息甚浓的茶香。如何不好?只是闻着,便是心旷神怡,心生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