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寻低头,语含愧疚:“奴才与大统领追了三条街,还是在朱雀大街上,将那人给跟丢了。”
我问:“你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
“公主千岁体内,有一股真气护体。那人,并无意伤公主千岁。”
我凝眉,许久,道:“不,本宫感受得到,其实,那人是心恨本宫的。”至于那人,为何未杀了我,临了竟然还给本宫输了真气护体,确实是费解之事。
倒还真是应了一句话,怪事年年有,只是今年尤其多。也许,更是应了我那太皇太后姨妈的警示,我那姨妈曾说过,我这一辈子,惟有永世留在宫内,寸步不出深宫,方可保一世无虞安宁。
我站在酒楼门外,轻纱覆面,水袖宽袍,执一柄轻绸伞。有人从我身前走过,自是免不得频频回首。
碧瑶跟在我身侧,终是忍不住细声道:“公主——”
我将目光放在街角处,正与一群孩童玩瞎子摸象游戏的痴儿身上,淡淡道:“你随了公子,唤我一声姑姑即是。”
碧瑶乖巧应是,默了默,低声道:“姑姑,还是,让风爷跟着罢,现下虽是四海升平,街市繁华,难免不遇宵小之辈,姑姑不若凡人,若是有个好歹,碧瑶担当不起。”
我挑眉轻笑:“放心,本宫向来分外顾惜自己的这条命。”说完,施施然走向那群玩闹的孩子,在几步外停下,悠悠唤道,“煌——”
我只觉一股子冲劲,纤弱的腰身猛然被一双手臂给环抱住,大大的头颅用力在我怀里蹭来蹭去。
我稳住身子,由着那大大的火炉偎着我,也不说话,只是任由痴儿用力的抱着我,用力的蹭着我。
未几,怀里传来痴儿呜咽又委屈的声音:“宁宁坏,宁宁不要煌煌,宁宁坏,宁宁丢下煌煌……”
待怀里的人呜咽得差不多了,我伸手抬起痴儿埋在我怀里的脸庞,潺澈如婴孩的眸子点点滴滴的,满是泪光,颊上亦是泪痕交错,真正是万分的委屈。
我笑着为痴儿揩去颊上泪迹,耐心的哄道:“乖,不哭,宁宁怎会不要煌呢?”
“真的?”痴儿难得的认真,伸出小指头,弯成勾,“打勾勾!”
我亦是伸出小指来,勾住痴儿的小指,轻声道:“是真的,宁宁纵然舍了天下人,亦是不会丢了煌一人。”
痴儿用着成年人的磁性嗓音,说着稚嫩的誓言,满面庄严之色:“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笑着摇头:“煌,宁宁怕是无法应承你这百年为限的承诺。”
痴儿看着我,嘴一撇,竟是说哭就哭,且是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的放声大哭,扯着我的水袖,边哭边道:“宁宁不要煌了,宁宁就是不要煌了,宁宁说谎,宁宁是骗子,……”伤心委屈之情,直可惊天地、泣鬼神。
一时间,引得无数人侧目,驻足,围观。
碧瑶显然有些无措,忐忑不安的低声唤我:“姑姑——”
我叹息声,轻俯容颜,青纱散在痴儿颊上,青纱内,痴儿朦胧的泪眼映着我如花笑靥,痴儿忘记了哭诉,怔怔的看着我的笑颜,额角相抵,我对痴儿说:“煌,宁宁许你,此生不弃亦不离,可好?”
痴儿眸光潺澈,泪珠晶莹,有哽咽声从嗓音深处传来,旋即,更紧的抱住我,湿润的脸颊贴着我微凉的侧颊,一遍一遍的说着:“宁宁,煌会乖,煌不哭,煌什么都不要,煌只要宁宁……”
“真是痴儿!”我伸手,轻拍他的后背,一如安抚幼儿,淡笑着,对他道,“一百年,太长太长,长到,足够沧海变桑田,足够宁宁化骨成灰,如何,能承担得起这百年的诺言?”何况,如我这般女子的人生,早已随了当年那西子湖畔的冲天火势,注定命运的改写,注定了的使命,必须走下去,无法回头。这样的我,又如何能够求得圆满寿终?不过是,奢求罢了。
松开痴儿,我对碧瑶道:“他是煌,我的表哥。这几日,碧瑶姑娘若是得空,可否替本宫多多看顾他。”
我顺着碧瑶看向煌的视线,笑道:“如你所看,他是痴儿。”
碧瑶闻言,看向煌的目光,多了深深的怜悯,轻声道:“姑姑,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我笑:“不,老天爷向来很公平。”痴儿有何不好?心地真纯亦简单,简简单单的活着,简简单单的快乐着,简简单单的哭闹着。复杂又有何好?步步为营,深思熟虑,心口不一,痛的时候要笑着说不痛,明明是恨得要死还得波澜不惊、温文有礼……不过是一个字——累。
带着痴儿去了据说是京城最有名的茶肆喝茶吃糕点,痴儿忽然抬起头来,唇边尚且留着糕点残渣,对我道:“宁宁,不怕,你是千岁,有十个百年。”
我收回漫不经心看向窗外喧嚣人群的视线,看着一脸单纯认真的痴儿,许久,笑着对碧瑶道:“他是痴,却是,不傻。”
所谓吃茶逛街,不过是漫无目的的消遣罢了。但是,既然难得出宫,且我的皇帝侄子又远在天外,我乐得拖着刀伤未痊愈的身子在京城四处溜达。喧嚣的闹市,拥挤的人群,茶肆酒楼,琴阁书肆,哪里去得,自是带了碧瑶与痴儿往哪里钻。
两三日下来,耳边听得的百姓间茶余饭后谈资不下数百件,对这京城中谁家府上鸡飞狗跳,谁家小妾与大夫人街头撕扯缠打,谁家公子哥儿不爱红妆爱断袖,谁家小姐相思枉然亦成疾,诸如此类,亦也是耳熟能详。
碧瑶见我一日两日的兴致不减,自是不太好多说什么,只得陪了我四下无聊闲逛。倒是我那痴儿煌表哥,竟然与碧瑶处得尚算热烙,且愈来愈熟稔。但凡闻见哪家铺子飘来的香味,便是扯了我的袖子,叫嚷:“宁宁,煌煌要吃,煌煌要吃……”
我给了他铜板,他乐巅巅的去买了来,往往是买两个,一个给碧瑶,另外一个掰成两半,我一半他一半。
我自然是没什么胃口的,最后,那两个一半亦是全数落入了痴儿腹中。
这一日,我心情不错,在照例看到痴儿买了两根糖葫芦,一根给碧瑶,一根自己咬了一个,转而给我,我摇摇头,道:“煌吃吧,宁宁不爱吃这个。”
痴儿自然是非常不客气的津津有味吃着,一边吃,还不忘殷勤的对一边秀气吃糖葫芦的碧瑶道:“吃吧,吃吧,不够煌再买给碧瑶吃。”
我斜挑了眉眼,打趣煌:“为何要给碧瑶一个,偏偏给宁宁一半?”
痴儿便是歪了歪头颅,想了想,认真的,道:“碧瑶是圣上的人,不能得罪了,不然,会让宁宁为难。”
一句话,碧瑶粉颊通红。
而我,只是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拍拍煌的头,道:“往后再有人说你傻,记得让莫寻将那人的舌头给割下来喂狗。”
“为什么?”痴儿问我。
“言之不实,乱嚼舌根,要舌头亦是浪费,不如割了喂狗。”
痴儿认真的想了想,大摇其头:“宁宁,不要这样,他们都怕你,你要是让莫寻割了他们的舌头,他们会恨你。煌不要他们恨你。”
我瞧了瞧痴儿半响,侧头,对碧瑶道:“莫非,这京城的热辣辣的日头,将煌的智力给晒醒了?怎么是,总也有着语出惊人之时?”
碧瑶垂眸轻笑,道:“还不是姑姑教养得好。”
我原是与碧瑶站在皇城根下聊天,近晚的夕阳,晚风徐徐,分外凉爽宜人。忽闻耳边传来惊叫声,我正要回眸去看,身子已是被人搂起,这一搂一避一闪,一匹脱缰骏马便是从我方才站立的地方惊跑过去。
起先,我以为,是莫寻,所以,并无多少惊讶,只是瞧了瞧那匹远去的脱缰骏马,若有所思。
“那匹马,有问题么?要追么?”耳畔传来的声音,是陌生的,不是莫寻,亦非暗风。
我微愕,旋即,淡然抬眸,望向那人。高大的身形,爽朗的五官,好笑的星眸。
我眉目不动:“轩辕问天?”
轩辕问天将我放开,微退两三步,朝我拱手,笑道:“不过是酒楼匆匆一瞥,公主千岁竟还能认出在下,当真是在下的荣幸。”
“轩辕大侠能认出本宫来,本宫亦是与有荣焉。”我温温的道,瞥眸看去,暗风侧立一边,一手扶碧瑶,一手拉着痴儿,并无上前之意。想来,莫寻是去拦那匹脱缰骏马了。
轩辕问天扬眉笑道:“公主千岁貌若仙人,只需一眼,此生亦是难忘。何况,看着公主千岁,总也是让在下想起多年前一位故人来。”
“哦?”我伸手摸自己的脸颊,不介意在皇城根下与轩辕问天闲话家常,“那位故人想来是轩辕大侠的心头记挂吧。”
轩辕问天当真是人如其盛名,豪爽坦率,至少表面是如此。闻言,眸光微烁,旋即,笑道:“应说心头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