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慕容,字字句句,不外乎托付朝堂诸事。
见这神秘人,话里话外,亦是不外乎他的江山天下。
他,确实是一位,称职的帝王。
得此帝王,是江山之幸,万民之幸。
“那么,夜婉宁,你又该,何去何从?”伸手,慢慢的,撕去眉心贴皮,指腹触上去,凰记赫然。
出神了半响,也足够想通那些的事。
我在昏暗中,缓缓起身,斜靠引枕,低声唤:“烨儿——烨儿——”
门,无声推开,旋即,又无声阖上。
昏暗中,黑影闪过,床榻微微下陷,他已然坐在榻边。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额头处,触手的,自然是密密的冷汗。
我顺势握住他的手,在昏暗中,看向他的清眸,喊他:“烨儿。”
“姑姑,是我,我在这里。”他由着我握住他的左手,抬了右边袖子为我揩拭额角汗湿,轻声道,“又是做噩梦了么?”
“不是噩梦,是梦见了,父亲,小十叔,还有,太多族人的亡灵。”我吁了口气,抬手,抚摸他的脸颊轮廓,对他笑道,“看到烨儿你,姑姑便是安心了。”更是笃定了,往后要走的路。
“那好,烨儿哪儿也不去,在这里守着姑姑,如此,姑姑便是可以睡个好觉。”他轻声说着,热气呼在我的掌心,微微的痒。
他的气息,从来都是清冷淡漠。于我,却是有着异样的安定。渐渐的,便是睡意再次袭来。迷糊中,我问他:“明日,我们要去往哪里?”
他好似笑了笑,凑在我的耳边,低声道:“走走停停,四海为家。”
纵然睡意深重,我亦是知道,这不是真的。
便是,又迷迷糊糊的问了他一声:“真是,要离京?”
“是,离京。烨儿想走一走,那些姑姑儿时走过的路。去拜一拜,那些看着姑姑长大的族人。”他的声音,久久旋绕在我的耳边,低缓温煦,微含向往。是的,向往。
那么,亦是要去江南。
如此,也好。
让一切的事,始于江南,亦是在江南,划上最终的句点。
其实,多想告诉他,烨儿,无须担心,这个天下,始终是你的,从来都是你的,没有人,与你争。
隔日,三月初四,晨曦初露,薄雾未散。京城大道,旌旗黄盖,仪仗侍卫,百官相送,直至送出城外三十里处。
京城百姓,翘首相看,窃窃私语。
“瞧见没有,纳八辕黄盖马车,听说啊,圣上就在里面。听说是要去下江南,也是啊,戏文里不是唱说,江南烟雨,三月天,最是人间好风景。比起咱们这北方来,可是要风和日丽,如诗如画得多了……”
“你懂什么?圣上勤政爱民,此次出巡下江南,自然是去体察民情。”
“民情自然是要体察的,不过,你们听说没有?圣上下江南,其实,还有另外一重深意的,听说,那已薨多年的帝姑,正是江南夜氏之人,可是江南夜氏呐,百年望族。前年,圣上不是还为夜氏修了山庄,招抚夜氏活下来的族人?圣上为什么这样做?还不是想着念着帝姑的缘故?我想啊,圣上此次去江南,定是因着帝姑的缘故,帝姑人是走了,圣上也唯有走一走帝姑生前的路,当时遣怀了。唉……”
“言之有理,要不然,圣上为何要纳那婉贵人?听说啊,简直是与帝姑一摸一样的好模样呢。”
“好了,好了,别说了,小心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回吧,回吧,都回吧。”
“……”
长街尽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流水一般,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的手,被身边之人,紧紧的,握在掌心。
易容而出的二人,不必担心被谁认出来,可以这般肆无忌惮的,站在人群之中、日光之下。头顶,是万里的天空,光线穿过薄雾,虚淡却是温煦。
雾散后,必然是明媚的春光。
就这般,在人群中站着,直到,人群散去,他揽住我,跃身上马。
风声过耳,一回首,已是出了城门。
“那銮驾里,又会是谁呢?”我问烨儿。
“一位……故人。”烨儿垂眸看了看我,眸中闪过一抹笑,道,“姑姑不必在意,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事。”
我很想问他,是不是,除了他的天下,其余一切,其实,都不过是小事,无足轻重。
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不曾再说。
堪堪入了京畿重镇,中午时分,在临街旅馆歇脚,却是,被别人错认了人,那人真真的,将烨儿当成了自己非比寻常的故人。
正午的阳光下,旅馆楼上小小的雅间,临窗而坐。
他的脸在明亮光线下,半明半暗。
他微垂了眸子,掩去往日眸中冷厉,纤密浓长的睫毛有如刷了一层金漆,不知怎的,就是想起了幼时的他。小小的奶娃娃,在阳光甚好的午后,总是喜欢脱了奶娘的手,咿呀着张开双臂扑进我的怀里。廊檐下摆张藤椅,小小的软软的身子偎在我怀里,慢慢的,便是睡着。只要垂眸看去,总能看到那如羽扇的睫毛落满金色的阳光。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美好。
他在细细的挑着鱼刺,我单手拖腮,不自觉的便是眼光绞在他的身上,细细的看他。
生生死死不过十数载,终是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我与他,在彼此的生命中,早已是镌刻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不管承认与否,终是心底至深处不可替代的存在。换了容颜又如何,总也是能在茫茫人海中,精确的找寻出彼此的存在,只因那份熟悉感,早已是刻骨铭心,无须强求记得,便是再不遗忘。如果,彼此之间,不曾有我的家族,他的天下,我的使命,他的帝王业诸如种种横亘的现实,那该是,多好,多好。
可是,诚如他所言,如果,不曾有夜氏那场突来变故,我依然是夜氏最疼爱的小主子,他依然是深深宫禁内最不得宠的太子,又何来,我与他的这场人生交集?他如何识得我,而我,又如何识得他?
他将挑了鱼刺的一块鱼肉放在我面前的小蝶子里,轻声慢语道:“来,吃鱼。”一抬眼,见我看他,眉目略微疑惑的挑了挑,唇角便是随之扬了扬,唇畔露出浅浅的梨涡来,问我,“在看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低了头,筷子挑着米粒,敷衍道:“没什么,你也饿了,快用餐吧。”
沉默半响,他蓦地低低的笑了笑,蓦地低低的喊我:“姑姑——”
我不明究竟的抬眼看他。
他朝左侧着脸颊,手指右颊,对我道:“姑姑,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有脏东西?”
光线太过明亮,晃得我眼睛发花,只得前倾了身子去看他的右颊。
他亦是将身子向前倾了又倾,一边用手指引着我的视线:“这里,喏,就这里……”
能有什么东西呢!?近看,再近看,触目所及,不过是象牙瓷般光洁的颊上肌肤,在明媚光线下,濯濯生辉。
“姑姑,你仔细看,在这里……”
我只得凑近,再凑近,只恨不得将眼睛贴到他脸颊上仔细探查究竟时,他的脸颊,防不胜防的,便是毫无任何征兆的压了过来。
我来不及闪躲,只觉唇间一片凉滑,鼻翼间萦绕了浅浅淡淡的清冷气息。
我错愕的瞪大双眸,他小计得逞的笑脸便是清晰的映入我的眸内,那般顽皮,那般可爱,一如少时惯常举动。
我微恼,正身坐定,淡声道:“别胡闹了,快用餐,饭菜都要凉了。”说着,随手夹了一筷子炒笋片给他。
接下来的一席饭,他倒是吃得安静,只是不时的给我夹菜布菜。眼见着面前的天青色瓷碗堆成了尖尖的一座小山,绿的青菜、白的豆腐、象牙瓷色的鱼肉、酱红色的肉类……
心底再次无声的叹口气,深觉有些事终究还是说清楚的好。搁下筷子,正色看他:“烨儿,姑姑自觉,还不曾老到需要自己一手养大的侄儿伺候用餐的份儿上。你——”他依然在笑,潺澈眸底,是一望无际的浅笑,而我,清晰的倒映在他的眸底深处,在那汪笑波涟漪的至深处。噎了噎唾沫,艰难的,将要表达的意思阐述完整,“你顾好自己便可。我们,各顾各的,各……”微微摇头,阻了舌尖话音,扯唇笑了笑,道,“各自顾好各自,如此,甚好。”
说完,我看着他,他依然是看着我,眸光依然是潺澈无害的笑波。半响,他微垂了眼睑,轻笑道:“再不吃,菜真是凉了。”
他低头径自咀嚼饭粒,一时默默,唯有调羹碰触瓷碗声。
而我方才一席话,于他,置若未闻,好似也不过是空气,吹过无痕,不起任何效用。
我抬手支额,深深的无力感掺杂了丝丝的苦涩,再一次蔓生了四肢六骸,一时间,只觉这接下来的三十几日漫漫无期,不知如何应对才行。
“姐夫!?”
伴随着半是惊讶半是欢喜的声音乍然而至,我尚且来不及抬眼循声去看,青衫掠流光,烨儿已然挡在了我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