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杯盏,竟是被烨儿挥袖而去的气流,直直的逼转了方向。
青花瓷杯盏划过一道天青色光影,接着,便是只听得方家小姐一声惊叫。我定眼看去,方家小姐发髻散落,杯盏削落一地碎发,“叮——”一声,杯盏嵌进了方家小姐身后的木柱子上,深不见杯沿。
我看得直唏嘘,方家小姐早已煞白了一张脸,呆若木鸡,连叫嚣声都忘了。
“若我再听得对拙荆不敬之言语,削的可不是头发。”烨儿说完,拉着我,扬长而去。
出了饭铺子,一路向前,烨儿拉着我,只闷头前走。
我知他现下心情欠佳,只得由着他去,闷声不吭跟着走便是。
“姑爷——姑爷——”身后,传来老管家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站着不肯走了。
他回头瞪视我。
“烨……烨儿……”我甚是讨好的笑,“那个……老管家年纪大了,跟不上,等等他也不为过,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事……呜——”
余下的话,我再也说不出来了,瞪大双眸,看着放大的眉眼鼻翼,微启的唇间是他薄凉的唇舌,“放手么?休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将简短阴森的话,度入我唇舌内。
这样的他,让我太过觉得警惕。猛然的,伸手去推他,他圈住我的腰,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我只得叹口气,偏头,眼神飘飘,斜向远处:“只是演戏。”
他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逼我看向他,锐眸中闪过一抹流光,含笑的嗓音,却是,笑不及眸,一字一句,平淡无波的,道:“是,是在演戏,谁说,不是演戏呢?”
我看着他,其实,很想问,烨儿,你心底的怒气,究竟源自何处?
嘴唇启了启,终是,无言。
慢慢的,他松开我。
我退后两步。
长街空巷,我与他,彼此相对,两厢无言。
“姑爷——”老管家终于带了痴儿过来。
“姐……姐夫……”痴儿一边畏惧一边依赖的看向烨儿。
烨儿半天不响,我只得满脸堆笑:“老伯,可还有事?”
老管家朝我深深一作揖,真心道:“老奴代我家少爷多谢少侠及夫人的大恩大德。”
我笑着摆手:“老伯忒客气了。”
“只是,老奴有不情之请,不知少侠与夫人可否应允?”
我道:“老伯请说。”
“可否请少侠与夫人去府上做客几日……”
老管家的话尚未说完,烨儿便是淡声道:“做客自是不必。既是姑儿应允,白府之事,自有人暗中相护,你安心便是。”
不待老管家反应,烨儿十分干脆的,带了我,掠身离去。
他应该是在赌着一口闷气的吧。从当日的京畿重镇,假扮了白家姑爷之后,他还是那个他,神色淡然,波澜不惊,却是,很少的看我,很少的与我说话。
我不问,他不说。
只是在不停的赶路,不停的走。
是暖暖的午后,再一次从睡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左右四顾,人依然是在马车里,坐直身子,看着藏青色车帘上倒映的背影,他还是在这里,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处。揪着的心,便是慢慢的,回归原处。
暖暖的风,间或吹起小小窄窄的窗帘,青草的香气混杂了泥土的清新,扑鼻而来。
侧眸看去,竟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碧绿的麦青,整齐的田垄,还有那远处无边无际的菜田里盛开的金黄色菜花。如此的美。怔怔的,便是看呆了去。
多想,在这田野里,走一走,看一看,亲手,触一触那金黄色的菜花,闻一闻那花香。
终是忍不住的,启唇,正要唤那车帘外持鞭赶车之人。
“嘶——”刺耳凄厉的马鸣声,穿破云霄。
尚且来不及掀开车帘一探究竟,车帘便是晃起一道天光,紧接着,身子便是落入熟悉的怀抱,破车而出。
被他护在怀里,无所谓害怕恐惧,短暂的错愕后,便是心知,该来的,终究是在离京后的第六日,尚且还未踏入漠北边城土地之时,及早的,来了。
身子被他带了,翩翩的,立于一重山石之上时,低垂的视线里,是数不清的箭矢飞向马车。套车的马,原是在京畿重镇市集买的上等好马,亦是身重树枝箭矢,嘶鸣着,踉跄着,咆哮着,只是眨眼的功夫,便是,跌落山谷。
空谷幽静,唯有马鸣声,响彻山谷,声声回荡,凄厉如斯。
不知何时,山石对面,寂灭无声的,多了数不清的黑影,风吹黑色披风,猎猎作响。宽大黑色斗笠下,黑纱蒙面,唯有那一双双的眼,像极了冬日的森林里,饿极的狼,饥饿、撕裂、狠厉。
风,依然和暖熏人,风中,依然混杂了麦青与菜花的香。而我,在这明媚的午后,分明的,闻到了记忆深处,铭心刻骨的,血腥味。
对于身边之事,他淡然处之,只一径垂眸看我,半响,问我:“怕么?”
我摇头,我,有什么好怕的呢。该来之事,早来总比晚来的好。旋即,又轻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还是有点怕的,怕他会有闪失。若是他有闪失,我如何向乾昭臣民,向先太皇太后交待?
他捏了捏我的手,附耳而来,竟是含了笑,道:“姑姑,烨儿很高兴,因为,这一次,你的担心,是因为烨儿。”我微微愕然,我那摇头又点头,他竟是看懂。
仰眸看他,却是见那深邃如海的眸底,随着那抹浅笑,隐忍的一抹暗火,悄然的,消散无踪,不再可寻。
此时此刻,他在笑,笑容清浅,却是,毫无任何杂质。如此的,满足。如此的,纯澈。
他再次附耳而来,轻声的,对我道:“放心,都交给烨儿来处理。姑姑需要做的,便是信任烨儿。”他说着,伸手,为我拢了拢披风,单手环住了我,俯身而视,是睥睨天下之姿,冷笑:“尔等,终于来了。”
“废话少说,狗皇帝,纳命来。”那为首黑衣人,长剑指来,怒意冲天,嗓音质冷亦陌生。
烨儿不以为然,冷哼道:“是吗?朕命就在此,能不能得到,但要看各位的能耐了。”
说话间,无数条的黑影,掠身而来,数不清的剑光以凌厉之势,划破天际。
烨儿将我,紧紧的护在臂弯内,可笑的,却是,这些人,想要取走的命,不是我的,而是,烨儿的。精明如烨儿,又何尝看不明白。可是,纵然如此,他还是将我护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容不得我有半点损伤。
他衣袂纷飞,袖角猎猎。
在他周身,是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一时间,却是欺不得他的身。
我自是知晓,烨儿是在以内力逼得黑衣人无法近身。
可是,如此多的黑衣人,烨儿的内力又能撑至几时?内力耗尽时,终还是,一拳难敌二手。
寡,如何敌众?
何况,我是那么那么的清楚,烨儿的身体,原也是,余毒未清。如何经得起,如此耗费内力。
一咬牙,抬袖的瞬间,迅捷的,扣动袖内机关。
只是瞬间的功夫,无数枝摸了剧毒的柳叶薄刃,疾射而出。
为首几个黑衣人躲闪不及,闷哼一声,顷刻倒地。
趁着时机,我急声道:“烨儿,咱们走。”
烨儿显然也不曾料到我会偷发暗器,低眉看了我一眼,有顷刻的沉思。
我心下大急,催他:“烨儿,快走——”
最后一个字,尚且还有半音留在舌尖,身子便是被烨儿猛然一紧,头晕目眩,昏天黑地。而一支箭矢,竟是在同一瞬间,擦过我的鬓角。
射这支箭之人,想要取走的命,定然是我的。
尚且来不及惊魂喘息,箭矢如雨,纷至沓来。
烨儿带了我,在如雨箭矢中,疾身穿梭,身形愈来愈慢,愈来愈受阻滞。
我心内大急,从未有这一刻,是那般的恨自己这不能习武的体质。
鼻翼内,钻入血的味道,贴着他手背的身体,亦是感受到温热的湿濡。
烨儿,烨儿受伤了。
再也顾不得其他,我使力,从烨儿怀里抬头,定睛看去,烨儿的左手臂插了一根箭矢,鲜血****了整个天青色衣袖。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纷飞如蝗虫的箭矢中,我竟是推开了烨儿,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怒吼:“烨儿,你走,你要记住,我死你也不能有闪失——”
没有了我,以他一身武功,安然脱身并非难事。
那个时候,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想。唯一所想的,只是他,只有他,除了他还是他。
生死一线间,终是深刻明了,我,夜婉宁,可以输了夜家,输了使命,可以与儿女天人永隔,却是不能不在乎他,我可以不管使命,不管家族,只要他的一世平安。
我看着他笑,他微怔的目光中,纵身,跃下深谷。
闭上眼,身子在飞翔。
我甚至能听到他,撕裂深谷的痛呼声。
他喊我:“姑姑——”
是的,烨儿,我是你的姑姑,这一辈子,注定的,只是你一人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