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你就那么想死么!?精明如你,竟然也会愚蠢到以为,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便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又或者,你是以为自己横竖是死不了?所以,一次又一次的诈死,一次又一次的遁死,你觉得,这很好玩么?也对,你是谁?你是夜婉宁,夜氏的女儿,凰神转世,你又怎会轻易便是会死……”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之,就是忍不住的,甚而是,压根就不想去克制心内的情绪,就是要发怒,就是要朝她怒吼,就是要口不择言,就是要……不让她再做回曾经那个总是隔着一层面纱的帝姑。
我要她做真实的自我,我要她做回那十六年前江南岸边快乐无忧的夜家小主子,我要……我要她以本真的自我、本真的一颗心来待我、看我。
怒红了一双眼,狠狠的,盯着她看,胸膛剧烈的跳动,怒气尚未消散,懊悔已然蔓生了整个的心。其实,不是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只是想告诉她,她的命在我看来,从来都是堪比天下,我不要她为我做任何的牺牲,我只要她乖乖的待在我身边就好。
我看着她神色愣然、怔愕,旋即,淡笑盈眸,一如寻常。
在那样的笑靥下,我的嘴唇启开,又闭上,许久,只是嗫嗫:“起风了,且回室躺着吧。”
她还是不语,只是半含着笑,慢条斯理的看我。
在她那样的眸光打量下,终是有些站不住,瞥眼,炉上药罐正在嘟嘟冒着热气,不觉松了口气,转身过去,调火,查验药汤浓淡。
纵然如此,依然能够感受到,她的视线,不曾从我身上离开。
她忽然便是抬步,站在了我身前,许是伤愈初醒,身子微微的有些摇晃,我心内大惊,搁了壶盖便是拦臂要去扶她。她却是先自退后一步,斜斜的靠在木柱子上,双臂环胸,还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条斯理的打量我,慢条斯理的开口,亦是含了笑,她道:“烨儿,这一辈子,还能见到你怒形于色——”她顿了顿,悠悠的启唇,只道,“真好。”
她说,真好。
是否,她亦是与我一般,只要两个人还能这般在一起,便是觉得,真的很好。
对面站着,只是看着她,言语已成多余。
她侧颜回眸,遥遥的,看向水天深处,落日霞光洒落她的眸底,流光回转,如此的美,我有一瞬的失神。耳畔,传来她轻而又轻的声音,好似是在喃喃自语,又好似是在说于我听:“那个时候,我怎是想到跳崖轻生,现下想想,也真是后怕。我有那么多的事尚且不曾去做,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放不下也不能袖手不管……那个时候,也许,当真是鬼上身了吧。所幸,上天终究眷佑于我,不曾死成……”
看着她的侧颜,听着她的言语,心便是一阵热一阵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是前一刻,尚且说着,能得再见到我,便是真好的她?还是,这一瞬,说着跳崖之事不过是鬼上身,现下想来真是后怕,所幸不曾死成的她?
不待我问,她忽然侧眸,看我,问道:“今日,是初几?”
我回她:“十六,三月十六。”
她闻言,顿了顿,方道:“竟已是三月十六,这般快。”又抬眸向远处看了看,道,“此处,可是与江南一江之隔的青州镜湖镇。”
闻言,心下微讶,她竟是识得此处。
好似知我心内疑惑,她招我近前,举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好似极其自然的,她便是握了我的手,笑指远处山脉,道:“那是镜山,镜山下流淌的是镜湖的水,而镜湖镇由此得名,镜湖镇绕水而过,水是镜湖支脉之水。”顿了顿,她轻声道,“当年,我父亲便是在镜湖逢着了我的母亲,那时镜山开遍了漫山的桃花,镜湖边上柳枝葱绿,成群白鸥于湖面飞翔。在我八岁前,每一年的春季,父亲总会带了母亲来这里小住,偶尔,我亦是会缠了师兄跟来……”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她对我说她儿时之事,那些我无法参与的,属于她的江南旧事。我静静的听,只希望,她能够告诉我更多更多。
许久的沉默后,她淡笑道:“父亲是战死,而母亲,则是殉情而死。这么多年,我总是在想,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傲然立于茫茫雪地之上,笑对苍生的父亲,最后的回头一看,应是想要再看一看母亲吧。可惜,父亲终究是不曾等到母亲,母亲追上他时,他的身体早已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母亲原是看到我的,我就藏身在那山凹后,被小十叔护着,死死的咬紧牙关,不能出声,不能现身。我以为,母亲会朝我走来,会抱着我哭泣。可是,母亲没有,母亲只是看了我那么一眼,然后,便是理了理云鬓,站在父亲身前,紧紧的,抱住了父亲,我看见那些戳穿父亲身体的锋利箭矢刺进了母亲的身体,那一刻,我竟然看见了母亲在笑,那笑,是从未有过的美丽……”
心内漫生了酸涩,紧紧的,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对她道:“姑姑,别再说了。”
她笑了笑,点头:“好,不谈这些,谈别的,可好?”
我点头。
她道:“烨儿,今日已是三月十六,你给自己一个月之期离京在外,已然过了大半,而你想要解决的事情,可有解决了大半?又或是,因着我,耽误了行程,亦是耽误了你的正事。”
我垂眸看她,神色松了松,笑问:“姑姑向来聪慧过人,又可是知晓,烨儿的正事又是什么?”
“后宫女子向来不参政事,姑姑好歹是帝姑,亦是不得违了祖制。烨儿的正事,便是朝堂大事,姑姑如何能够妄议?”她笑了笑,道,“不管烨儿的正事是什么,姑姑都相信,没有烨儿解决不了的事。”
我屏息问她:“那么,不管烨儿做什么样的决定,姑姑都会支持烨儿么?”她不知道,她的回答,于我,是多么的重要。
“那是自然。”她仰眸看我,一字一句的道,“不管烨儿做什么,姑姑都会站在烨儿身后,一直一直。因为,烨儿从来都不曾让姑姑失望过,而姑姑亦是始终相信,烨儿将会是乾昭史册上千古一帝。”
我看着她的眸子,看着她的唇,多么想要告诉她,天下从来都不是我最想要的。
可是,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说得出口?才敢告知她?
沉默半响,只能,委婉的,问她:“当烨儿成为那千古一帝时,姑姑可会在烨儿幼时对烨儿许下的承诺,一直守在烨儿身边?”
“姑姑想要求得一世安宁,好似,除了烨儿身边,也没别处可去啊。”她笑得灿烂,“所以,也只得劳烦烨儿给姑姑养老送终了。”
我看她,轻声道:“姑姑,烨儿会当真的。”
她笑:“姑姑也不曾说假啊。”
“好,烨儿为姑姑,养老,送终。”
夕阳如此之好。
她笑:“那么,烨儿,在为姑姑养老送终之前,可否,陪姑姑回一趟江南青山?”
我点头,慢慢的,俯下脸颊,将脸颊完整的埋在她的肩窝深处。
“烨儿,累了?”她低声问我,热热的呼吸洒在耳侧,激起心头无限涟漪。
“姑姑,其实,烨儿的正事,已经处理干净。”也唯有将脸颊埋在她肩窝处,一如幼时,才觉飘忽不定的心寻得皈依,可安静的,向她说起心头编了几千几万遍,自觉已然滴水不漏的话,“那日,那群黑衣人,是云楼杀手,长年潜伏京城,自我与你离京,便是一路被跟踪……”
“是云楼人。”她喃喃重复了一声,旋即,轻声道,“你我皆是易容而行,他们如何……”
我道:“宫中内侍,有内鬼。”
她轻声应了一声,问:“那么,内鬼何人,烨儿心中已是有数?”
我道:“朝中之事,慕容相已处置妥当。”又道,“当日,那射向姑姑的一箭,却非云楼杀手所为,是另有他人。”
她沉默片刻,道:“云裔总有千万般狼子野心,终是与我蛊毒相连,命运相系,我死,他亦是讨不得好,自是关照了属下留我一命。”
“那姑姑便是不好奇,还会有谁,暗算姑姑,欲置姑姑于死地?”我问她,其实,我更想让她好好想想,会是谁最有可能恨她入骨,如此,我亦是有所线索,可做到顺藤摸瓜。
她闻言,倒是笑了笑,道:“姑姑这一生,无论是身为夜氏的女儿,还是身为乾昭朝的帝姑,又或者,在云楼时曾利用云裔引出师兄来,亦是得罪了云楼不少人。欲置姑姑于死地之人,可是太多太多了,如何数得过来?不提也罢。”
她说得云淡风轻,而我听着,只觉无比酸涩。她入宫教我养我,为着我的登基称帝,自是树敌无数,那些的人,死的也就罢了,活着的,哪个不想置她于死地?甚而,我那些后宫妃子,又有哪个不是恨她入骨?只是,敢恨不敢言罢了。敢言者,也只是一个不知深浅的贤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