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闫寒,拿了所谓解药,携了所谓“夜朝歌”,远走高飞,不曾再回来。
我想,应是去了巫山。
春天快要过去之时,慕容凝归朝,处理朝政,条理分明,不见丝毫异样。只除了,少了一只手臂,少了温雅笑意。倒是面对年幼太子时,笑意温雅,一如当初他待她。
慕容凝归朝当日,朝堂之上,我亲下四道诏书。
其一,昭告天下,夜氏蒙受不白之冤,错在乾昭皇室,错在先帝。
其二,无罪释放轩辕问天及方为雄,且官拜原职。
其三,遣云楼少主及云楼鬼兵回族,随车赠送大米万担,绸缎千匹。
其四,有昭氏一日天下,必有夜氏一日武林。
夏天快要过去之时,我再下诏书,征战凤钺。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宽容帝王,亦是学不来夜朝歌的大度容人。凤钺,必得为之,付出代价。
秋初,凤钺归于乾昭,放粮七日,凤钺平民皆欢,此后,唯有凤钺州,不见凤钺国,轩辕问天终是心结难平,上奏自请出任凤钺州刺史。准奏,即日出任。
入冬时,云楼使节来朝,云楼少主飘然失踪,不知去向,留信一份,自请归于乾昭,望乾昭善待云楼子民。我召方为雄入宫,问他,可愿出任云楼钦差,长驻云楼。
方为雄问我:“圣上如此,不怕他日,臣与轩辕再谋叛变?”
我问:“其时,爱卿叛的,又是谁家天下?”
方为雄怔怔的,看向那趴在我膝盖处,牙牙学语太子,许久,叩首:“臣,领旨,谢恩。”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过了年,是乾宁六年,这一年,太子牙牙的,喊出了第一声:父皇……
这一年,我的太子学会了数数,学会了将嫩嫩的脸颊蹭着我的肩窝,趴在我的肩背,一声一声的喊我:父皇……父皇……父皇……
这一年,我的太子尤喜伏波宫血樱盛开,我抱了他站在御书房那偌大地图前,教他认乾昭国土。
我说:太子,此处是江南。
小小的太子牙牙学语:江……南……
开心的咧嘴笑着,小手不断挥舞,那般开心。一声一声的,道:江……南……
京城里,慢慢的,开始有传说,说来说去,都是帝姑。
帝姑早已成了宫中禁忌,无人敢提,无人敢说,皇后不敢,百官不敢,只除了,一个小十,夜朝宁。
好似,是刻意的,总也是经意不经意的,提到她。
他喊她,我家主子姐姐。
他偶尔抱了太子独居伏波宫,回头,会对我说:“圣上,臣在伏波宫内张挂了我家主子姐姐的画像,臣对太子说,要记住画中之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还要记住,画中之人,是为了昭家江山而死。”
他指着画像上的人,一字一句的,教太子喊:娘亲……
他偶尔出宫,回来,总也是会将坊间所有关于帝姑的只言片语传言,细细说了一个遍。
说完,总也是紧紧的盯着我,好似,要从我脸上每一个细微变化里,找出苦痛之色,哪怕是一丝一毫,于他,便是万分舒畅之事。
可惜,心死之人,何来苦痛?
只这一次,是腊八前,小十从宫外回来,神色间竟是多了经久不见的欢愉,对我道:“圣上,圣上,坊间都在说,我家主子姐姐是凰神转世,哪里会轻易死去,有人就在东南沿海处见过我家主子姐姐,貌若仙子,又纯稚无瑕,好似永远不会老去……”
我只当听书,低头,径自批阅奏章。
“圣上,圣上,你看,这是我问那说书老头要的画像,那老头说,他真是见过我家主子姐姐的,身边跟着一个很老的老头,那老头脸上好似刻了字,不过被头发挡住,也看不真切。”
别人忌惮我是帝王,唯有小十。
“小十,你放肆了。”挥开画像,我闭眸,“退下吧,下次不得传诏,不必来见朕。既是身在朝堂,自是懂得规矩。”
“哼,我是身在朝堂,不过,我效忠的,不是你,也不是乾昭,只是太子。”小十嗤笑,“圣上,说直白了去,臣从未拿你当帝王。”小十将画像摔在御桌上,“亏我还一直当你是姐夫来看,白瞎了眼。你爱看不看。”
睁眸,小十已然离开御书房。
姐夫,姐夫。原来,这世上,当真还是有一人,当我与她,不是姑侄,而是夫妇。
慢慢的,打开画像,画中女子,依旧是宽袍水袖,依旧是青丝及腰,依旧是那眉目眼鼻,在在的,都是她。但是,又不是她,因为,画中女子,有晶亮又迷茫的眸子,好似,那从森林走出的精灵,不谙世事又懵懂茫然。没有她的眸中疏离淡漠,亦是没有她的眸中聪慧狡黠,更是没有她的眸中睥睨天下。
很老的老头!?脸上刻了字!?
一真国师,会是你么?
是啊,朕怎是忘了,那日过后,再也未见一真国师。
忽然而至的眩晕,险些让我窒息。深深喘息罢,低声传唤:“暗风……”
“臣在!”暗风应声而现。
“去东南沿海,查访脸有刻字之人。”
“臣遵旨!”
桃红柳绿候鸟归,又是一年春来早。柳絮满城时,又是一年清明时节。
我病了,缠绵病榻,宣了宋太医长来诊治,旧疾积痼,药石枉然。
慕容后听闻,昏了过去。醒来,握着我的手,只是流泪,什么都不说。
“爱妃,朕……”这样的女子,其实,真是不错。
“圣上,别说,什么都别说。”她看着我,直是摇头,近乎哀求,她说,“圣上,臣妾明白,都明白,臣妾求您,别说,别说。”是啊,她要的,朕一开始便是给不了,既然都这样了,又何必再说什么歉意的话来,说了,只会让她更是难堪罢了。那么,便是不说吧。
“圣上,您放心,臣妾会守住太子,看他称帝,看他长大,看他娶妻,看他生子,然后,臣妾会代替圣上,告诉他一切,一切。”
我闭了闭眸,点头。
这样的女子,玲珑剔透心,正如姑姑多年前所言,堪为一国之后。
小十不信,一次又一次闯入寝宫来看我,吵吵闹闹,我随他闹,任由他吵。
最后,小十便是红了眼眶,跪在我榻边,问我:“圣上,你是期待这一日的,是么?”
我点头。
小十的泪便是滴落下来,滴在我手背,我提力骂他:“男儿有泪不轻弾,动不动便是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快将泪擦了去。”
因为她疼他,待他如亲弟。
于是,不知不觉的,也便是,将小十真个当作了自己的弟弟来对待。
是啊,在小十心里,我原也早是他的姐夫。
小十哽咽道:“圣上,您放心,古琴,画像,我会放在您身边。还有,圣上,我夜氏早已不恨您,其实,主子姐姐也只能……走那一步……没有选择……”
慕容凝来宫里,很多的时候,是如常禀告朝堂诸事。
直到,那一日,四月初四,宋太医长摇头叹息。
慕容凝从相府匆匆赶来,跪在龙榻下。
我闭眸,道:“爱卿,你与朕说实话,那些年,你处处避着帝姑,是因为,朕么?”
“不是因为圣上。”
“那么,是你,真的,只当她是帝姑?”
“回圣上,不是。”
“爱卿,如果,当年,你娶了帝姑,是否,今日一切,都不会发生?”
“臣不知。”
“爱卿,若是遇到可心的,便是娶了罢。这一辈子还太长,而她,回不来了。”
“臣明白,帝姑纵能回来,也只是公主千岁。臣,从未奢想。”是啊,慕容凝是不奢想,却是,从未忘记。“临了,帝姑能喊臣一声敛思,臣已无所憾。”
“爱卿,将太子托付于你,朕放心。”睁眸,“爱卿,扶朕,去伏波宫。”
其实,人生不过是一重又一重的山水河岸。她人生的第一重河岸,我无缘与她同渡。而我人生的第一重河岸,幸亏,有她,陪我走过,这一陪,便是十六载光阴。现如今,真好,我即将泅渡此岸去向彼岸,而她,就在那彼岸处。往后的所有光阴,能得与她同渡,我昭承烨,终是幸运至极。
一树血樱,洒落如雨,不知不觉,便是,睡了过去。醒来,当在彼岸。
……乾昭史记:乾宁七年,四月初四,帝于伏波宫驾崩,年十九,葬皇陵。遵遗诏,陪葬品仅一琴一画。帝驾崩当日,宫中暗卫统领,帝之近身暗卫暗风,辞官隐去,再无所踪。太医院宋太医长,自愧于无力回天,自入帝陵,殉以活葬。帝在位七年,平天下,定九州,稳朝堂,四海太平,江山繁盛,此之为暄武盛世。
我很郁闷,非常之郁闷。
其实,一开始吧,真的只是本着“遵父命,尽孝道”的孝心,在该下山的时候,下了一次山,帮那皇帝师弟一把。
当然了,下山的时候,顺带藏了一点点的小私心外加那么芝麻点大的好奇心,去顺便拜访拜访了一下那传说中貌若天仙又心狠如蝎,但是,却是将我家老四给迷得不知回巫山的路,傻拉巴唧的恨不得连命都可以掏出来给人家的那位帝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