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我十岁那年,有位持剑少年在深冬的雪夜下,教我的疼痛嫁接法。
已经很多年了,我不曾用过这个法子,今晚用起,亦是深有疗效。
整个的深夜,肩胛纵然再疼再痛,眼皮始终在跳,心神始终不宁。直觉的,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而我,却是不自知。
就这般,浑浑噩噩的睡到天明。
梳洗罢,三儿给我换药,瞧见我内衫处一摊血渍时,愕了愕,看着我,直是摇头。
我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不碍的,上药吧。”
三儿上药罢,递给我一张宣纸,纸上是清秀俊逸的字迹:“三儿斗胆,请公主千岁善待自己!”
我拍了拍三儿柔软的毛发,笑了笑,起身,走出内室。
用早膳时,不知为何,手中的搪瓷碗莫名摔落在地,莫寻身影掠过,仔细瞧了瞧我的手指,见完好无损后,这才弯低了身子,去捡拾那些碎片。
我瞧了那斑驳一地的碎片半响,搁下筷子,起身:“莫寻,你随本宫入内。”
内室,莫寻跪下身子:“公主千岁,您伤口未痊愈,如何……”
我冷凝了嗓音:“速速去找暗风来。”
方说罢,屏风外已传来暗风的声音:“卑职暗风,有事禀告公主千岁。”
“进来说。”
暗风关了门,转头,脸色灰白,一刹那,我便知,所有的预感,已然成真。
“路上再细细说于本宫听。莫寻后门备马,暗风你去关照碧瑶一声,下午的约,让她捧了大礼替代本宫去,就说本宫身子不适,别的什么都不必说。你们两个,与本宫随行。记住,不准漏了任何风声。”
莫寻与暗风走后,我慢慢的,扶着桌沿坐下,许久,轻叹一声,昨晚留在舌尖的最后一个音节,慢慢的凝聚出声:“烨儿……”
纵然隔山隔水,自己的侄子只要有个万一,我这个姑姑总能心有感应。姑姑做到我这个份上,亦算难得。
就朝着这份难得,不管我那皇帝侄子给我多高的尊崇荣耀,我都自认受得,且是受之无愧。可惜,那帮朝野内外的忠臣们,不这么认为。
唉,我的皇帝侄子对着碧瑶感慨一句:世人皆道权贵好,焉知权贵招豺狼。
我也须得感慨一句:世人皆道皇家好,焉知其中辛酸事。
遇见她的第一眼,开启的,是我稚嫩的生命中,最初的记忆。
偌大的伏波宫,她弯腰,抱起奶娘怀里的我,于是,我看见了她,我记忆中,最初的影像。于是,我闻到了属于她的气息,我记忆中,最初的味道。
记忆,从那一刻开始。
遇见她时,我三岁,她十岁。
她爱穿月白色宫裙,宽袍水袖,蛾眉青黛,走在长长的宫阶上,目不斜视,唇角下抿,自有凌云出尘之仙姿。
她抱起三岁的我,走在伏波宫空旷的大殿里,俯低容颜,对我说:“烨儿,从此,我是你的姑姑,教你,养你。”我在她的眸子内,看到了幼小的我,那一刻,我失神在那琉璃流转的眸光深处。我的鼻翼里,满满的,是一种似兰非兰、似梅非梅的清冷香氛。
她牵着四岁的我,走在去往后宫给那荣宠盛极一时、冠绝后宫的贵妃祝寿的回廊里,长睫垂落,对我说:“烨儿,别怕,有姑姑在,陪你,护你。”我仰起头颅,看见的,是她的眸子,她的脸颊,她的笑容;闻见的,是她的气息,她的呼吸,她的味道。
她坐在五岁的我身侧,她的十指带着我的十指,在七弦琴上拂过,清音铮铮,她侧眸,对我说:“烨儿,要静心静神,要想那天地宽广,唯你,独尊。”
五岁的我,偶尔听闻宫人私下闲聊,谁都说,她的容颜是何等绝色出尘,而她的性子是何等高深不可测。
我问我的奶娘:“姑姑她很美么?”
奶娘笑:“是的,殿下,姑娘的美世间难得一见。”
我看着远处水榭内,姑姑低头阅读卷册的侧影,面露不解。
奶娘问我:“难道,殿下不觉得么?”
五岁的我,只是觉得,姑姑就是姑姑,那张容颜与美丑无关,只是独一无二的,是姑姑的,是我的姑姑的。
五岁的我,如斯认为。十三岁的我,亦是如斯认为。十六岁的我,依然如斯认为。
她问我:“烨儿,你是谁?”
六岁的我,如斯回答她:“姑姑,我是承烨,昭承烨。父皇的第八个儿子。”
她摇头,一字一句,对我说:“烨儿,你是王,乾昭的帝王,天地至尊,无人能及。”
八岁的我,被皇兄们欺负,哭诉着跑到她身边,只想依偎在她怀里委屈的哭一场。她冷了脸,冷了声音,冷了眸光,在那冷然的眸光中,我第一次看到,她眸中,对我的失望,以及不屑。
那眸光,让我恐惧,恐惧于她的不认同,恐惧于她会转身离开再也不会喊我——烨儿。
她说:“烨儿,我要的,不是你的眼泪,而是你的隐忍,不是你的懦弱,而是你的果敢,不是你的善良,而是你的无情。”
她说:“烨儿,无情最是帝王家,你必须舍弃你骨子里的温情,你必须学会无情,无情至深。”
她说:“烨儿,你必须,成为帝王,一代帝王。”
我开始按着她教的,她说的,去做,去磨练。只为了,她灿若琉璃的眸光中,那抹赞许之色。
自三岁有记忆起,我便知晓,我与我那皇兄皇弟们,是不一样的存在。我没有母妃,亦是没有人,向我提及关于我那母妃的种种过往。
我的皇祖母不会提。
我的父皇亦是不会提。
我的外公,我的舅舅亦是不肯提。
我的奶娘、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亦是从未提及。
而我,懵懂的年纪,只觉,母妃的存在有与无皆可,只要,有姑姑,我便是有了足够分量与我那些皇兄弟们攀比。
纵然年纪幼小,我依然能够明了,我的哥哥们,是嫉妒我的。尤其是,当姑姑牵着我的手,穿过深宫长长的抄手回廊,陪我去赴每一场大大小小的皇家家宴时,我能清晰的感知到,我的哥哥们从他们盛装雍容的母妃身后投来的目光,他们的目光久久的流连在我的姑姑身上,那是一种,既向往又怯懦,既憧憬又恐惧,既羡慕又怨毒的目光。
是的,他们嫉妒我,不是因着,我的舅舅,是其时的乾昭朝最深得帝王信赖的股肱大臣。因为,有什么好嫉妒的呢?我的舅舅,纵然是帝王身边最红最火的臣子,我的父皇,却是经年不曾踏足我居住的伏波宫,我唯一能瞻仰父皇圣颜的机会,也只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家宴罢了。我,是我的父皇,最不疼宠的皇子。这是深宫里,谁都知道的事实,就是那冷宫里烧水的太监,亦是笃定这般的认知。
他们嫉妒我,只是因着,我有姑姑,而他们,没有。
我八岁那年的盛夏,瞒了姑姑,一个人溜去御花园,遇见我的二皇兄,我父皇最宠爱的儿子,他的母妃是后宫除了我的皇祖母以外,最有地位的女人——万贵妃。
他拦住我的路,看着我,是从未有过的亲近笑容,他说:“八皇弟,皇兄宫里新来八位江南绝色女子,要不要去瞧瞧?”
我不敢在御花园久留,怕姑姑见不到我,又要寻遍整个皇宫,低了低头,绕过二皇兄身边,道:“我不要去瞧,我要回去了。”
二皇兄猛然拉住我的手臂,还是笑容满面,凑着我的耳朵,说:“皇兄给你那八个江南绝色,换你一个姑姑,好不好?”
我呆愕,望着那长我八岁,比我姑姑还长一岁的二皇兄,只听我的二皇兄又道:“八个换一个,很划算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很气愤,我涨红着脸,仰起头来,看着高我两个头的二皇兄,反驳:“八个换一个,二皇兄不是很亏么?吃亏的事,二皇兄也肯做?”我的二皇兄仗着自己母妃的地位,仗着父皇的疼宠,从来就是个嚣张跋扈、不肯吃亏的主儿。如今,肯用八个绝色换我一个姑姑,又能安着什么好心?
但是,我的姑姑,是货物么?是可以用来换取的么?
我只觉,二皇兄是在亵渎我的姑姑,所以,我气愤。
气愤让我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害怕,我说:“姑姑是我的,二皇兄就是拿父皇御赐的封号来换,我也不换。”甫自二皇兄出生,我的父皇便是赐予二皇兄和硕殿下的封号,这是足以让后宫其他妃子眼红的封号,这意味着,只要太子之位一日不定,我的二皇兄便是皇位最有分量的继承人。
二皇兄闻言,猛然伸手从我推桑,我吃力不住,跌倒在御花园的小径上,后脑勺微微的疼痛二皇兄俯低身子,阴谲的眸子狠狠的看着我,冷笑道:“你一个小毛孩子,知道个什么?告诉你,你不能给你姑姑的,你二皇兄我,都能给得。让你姑姑大好的年华陪着你个小毛孩子,你就不怕遭天雷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