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着生疼的脸颊,执着的问:“你能给我姑姑什么?”而我,又不能给我姑姑什么?姑姑守着我,教我,养我,当真是,委屈了姑姑么?
二皇兄凑近我:“我能给你姑姑一个天下,给你姑姑一个女子最大的荣耀。”
“什么是最大的荣耀?”
“后位!”
我重复:“后位!?”
“是的,你二皇兄我,注定要继承父皇的正统,也只有你二皇兄我,能给你姑姑,最好的一切,让你姑姑享尽荣华富贵、尊享荣耀。”
“你不想换也可以,但是,你的姑姑,总有一日,会是你二皇兄我的女人。而你,我亲爱的八皇弟,也许,随着你母后离开,是你二皇兄我能给你的最大恩赐。”
我看着二皇兄嚣张离去的背影,盛夏的阳光如斯火辣,刺得我的眼睛生疼生疼,泪水忍不住的,就是汹涌决堤。我蹒跚着,摇晃着,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冷冷的,淡淡的,唤我——烨儿。
我回头望去,朦胧尽处,是那一袭月白色宫裙,水袖翩缱,翻飞若蝶。
我就这样,看着她朝我走来,她走得极慢极慢,是惯常的目不斜视,是惯常的漫不经心,是闲庭信步的优雅随意。
而我,在那个瞬间,止不住的,放声哭泣。
她走过来,蹲下身子,逼迫我直视她的眸子,那双灿若琉璃的眸子,没有奶娘的温柔怜惜,没有皇祖母的睿智和蔼,有的,只是深深的镇定自若,有的,还有淡淡的失望与不屑。她的手指,抚上我的后脑勺,我这才发觉,后脑勺处炽热的疼痛,好似有温热的液体从那疼痛处汩汩流出,她将手指伸过来,举到我的眼前,她说:“烨儿,记住,今日,你所流之血;他日,他当以命相还。”
我睁着泪光闪烁的眸子,望着她,只是问她:“姑姑,你会不要烨儿么?”
她说:“你别让姑姑失望,姑姑自然不会丢下你。”
后脑的疼,那么的疼,眼前的姑姑,在慢慢的摇晃,我不敢让自己倒下去,我问她:“姑姑,你想要什么?”
朦胧亦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了,姑姑刹那如花的笑靥,映着明亮夺目的日头,映着御花园的争妍百花,天地的一切,在姑姑那如花笑靥中,瞬间失色。
姑姑说:“姑姑想要烨儿夺了这个天下来给姑姑。”
我不知道,这个天下,究竟有怎样的魔力,让我的皇兄们,让后宫的妃子们,包括,让我那与众不同的姑姑,如斯沉迷,如斯,孜孜以求。
八岁的我,如斯迷惑。
但是,八岁的我,更加恐惧的,是姑姑眸光中,那淡淡的失望,淡淡的不屑。
那一夜,我躺在姑姑怀里,坐在伏波宫高高的阶梯上,看那落樱纷纷,姑姑对我说:“生在帝王家,这是你的宿命,你无法选择。纵然你不争不求,依然有人要算计你,要加害你。所以,要想活命,要想保住自己想要保全的东西,你就必须争这天下。”
姑姑说:“烨儿,生在帝王家,最无用的东西,是温情。”
“烨儿,你的母后,便是死于温情与善良。所以,你必须舍弃。要得,必先舍。”
她向来不惮于借由任何有可能的时机来让我看到人性中最阴暗亦最真实的一面,贪婪、残忍、暴戾、狡诈、自私、奸邪。是在那一夜,她告诉了我,关于我的母后,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子,也曾与我的父皇青梅竹马,也曾齐案画眉看天下。但是,她死了,死在一场莫须有的“不贞、不洁”罪名里,获罪的缘由是,她救了一名欲行刺帝王的受伤男子,而无巧不巧的,在她将那受伤昏迷的男子救醒的同时,恰被帝王瞧见,而那受伤男子,竟然,一口咬定,帝王的皇后与他是有染的,且是帝王的皇后勾引了他,并是帝王的皇后撺掇了他去行刺帝王,意欲皇后与他的腹中骨肉出生后登基为帝。当时,皇后正是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之际。
男子说完,拔过一侧护卫的利剑,自刎而死。
死无对证。
我那可怜的母后,被我那盛怒的父皇赐予凌迟,立时处置。
待我的皇祖母匆匆的,从相国寺赶回,一切,都晚了,见到的,是我那母后尚且余热温温的尸身。
而我,是个意外,是从母后失去心跳的身体内,分娩出来的一个意外,是我的父皇眼里,皇家不祥的征兆。
留下了我,不是因为我的父皇,尚且念及夫妻间曾有的恩情。只是因为,我的皇祖母,以自己的命来相胁。
那个月夜,月光罩在我与姑姑的身上,我只觉,彻骨的凉,但是,我的姑姑,却在笑,笑得那么的云淡风轻,姑姑说:“烨儿,你的母后,真是傻。”
“宫里阴谲多变,人心隔肚皮,她却连最起码的警惕之心都无,无缘无故的去救一毫不相干之人,相信什么‘人之初,性本善’的废话,你看,还不是,连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你母后的死,怨不得他人,要怨,只得怨她自己。”
“烨儿,这里还疼么?”她的手指,按在我后脑勺处被包扎的伤口上。
我疼得白了脸色,忍着泪,说:“疼。”
她便笑:“烨儿,那么,你要让他,更疼更疼。”
我不解,二皇兄是那么蛮横那么强悍的一个人,我如何能让二皇兄更疼更疼。
但是,我的姑姑,却说:“烨儿,让一个人消失,并不难。”
那夜过后,我受了惊,整个夏季,我缠绵病榻。
皇祖母来看我,我扯着皇祖母的袖子,哀哀的问:“皇祖母,孙儿的母后是被父皇凌迟处死的么?孙儿是从母后的灵柩里出来的孩子么?”
我的皇祖母,立时白了和蔼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自皇祖母走后,连续的,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我不曾看见姑姑。
我问奶娘,问所有来伺候我的宫女,但是,他们不响,只是沉默。
直到,皇祖母再次来,我问皇祖母,姑姑去了哪里?
皇祖母说:“姑姑犯了错,在领受惩罚。”
我问:“姑姑犯了什么错?”
“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才让我的宝贝孙儿的身子久久不见好转。”皇祖母将我搂在怀里,柔声的说,“既是犯了错,就要受罚,这是皇家的规矩,不能破。”
“皇祖母,真的不能破么?”
“是的,不能破。”
“如果,孙儿的病尽快好起来呢?”
皇祖母摇头,说:“普天之下,只有帝王一言胜九鼎。除了帝王,能破,亦能立。”
那一刻,我终于懂得,帝王的权势威严。
那一刻,我看着窗外的落樱,如血的艳丽,零落了宫前阶梯,我知道,我必须成为一代帝王。如姑姑所言,这是我的宿命。
只有,成为一代帝王,才能,如姑姑所言,保护自己所要保护的。
姑姑,烨儿会努力,烨儿不会让你失望,烨儿要捧了这个天下,给你,让你,展眉尽欢,此生无虞。
姑姑,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成长,真的,只需一刹。
策马扬鞭。星夜兼程。
出了皇城,出了京畿重镇,一路向北,耳边呼啸的风声愈来愈烈,视野内广袤的草原愈来愈近。直到,风吹草低,牛羊成群。直到,孤雁朔风,黄沙万里。
不是不曾察觉到莫寻沉默亦担忧的目光。
亦非不曾留意到暗夜震惊之余疑惑深深的眸光。
其实,又有什么值得疑惑,值得震惊的呢?我与少年帝王,纵然,自少年帝王登临九天、位及至尊的这三载光阴,他处理他的朝政,宠幸他的妃子,而我在我的篱落宫内结交我的蓝颜知己,宠幸我的面首,彼此甚少来往,甚少过问近况,两不相干,姑侄之间甚显生分。终究是,如我的姨娘所言,有少年帝王的天下安稳,才有我的现世太平。说得再通俗一点,在他登基前,我与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他登基后,我与他,只剩下,他荣,我荣;他损,我亦是跟着完蛋。只怕是,他一个不幸,我随之而来的便是,被那朝堂上以慕容相为首的忠贞臣子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以正皇家风尚。
三日两夜的行程,在落日熔金时分,穿过数万里沙场,勒紧缰绳,骏马扬起前蹄,仰天嘶鸣。
举目远眺,数丈外,是高耸入苍穹的城楼,孤然立于漠北天地之间。
几缕狼烟,被漠北特有的狂风吹散四处,袅袅余烟,可以想见,也许,就在不久前,在这漠北边关,有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事。
城门倏然敞开,几抹马上身影疾驶而来,在数步外立住。
我隔着蒙面青纱看去,为首之人为一虬髯大汉,从身上战袍可看出此人身份,定是守关副将。
“漠北守关副将卫忠见过大统领!”虬髯大汉端坐马上,抱拳作揖,视线停在我身上,微露疑惑,“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