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忠自是点头应是。
“暗风,边关方园百里,有多少你的人?”我问暗风。
暗风道:“三百有八人。”
我点头:“即刻秘密召集,暂编卫副将麾下,依旧由暗风你带领,负责全城之巡查戒备。但凡再有暗杀之事发生,暗风你提头来见。”
暗风正色:“卑职领命!”
“军医遭暗杀一事,于天明前,昭示全体守关将士,不过是军医与诸位将士开的一场玩笑罢了。”
卫忠愕然,我笑,不急不徐道:“听本宫的吩咐即是。本宫偏偏不遂那暗杀之人心中所想,本宫要让这边关小城一切运营正常,人心安定。”
卫忠问我:“只是,小姐,如何再去寻来面容一摸一样的人来,充当军医?”
我问卫忠:“那军医,可是方才在帐外与本宫细谈公子伤势之人?”
卫忠点头:“正是。”
既然是我瞧过的模样,自是无所难事。我笑道:“本宫瞧那军医身板,倒是与暗风颇多相似之处。卫副将你,去寻张驴皮来给本宫就是。”
暗风与卫忠各自忙碌去,我靠着椅背,半眯双眸,疲累不止。
一只手,搭在我右手腕处,旋即,不由分说的,掀开我宽大的水袖,当那臂上细纱曝露于微凉空气中,耳畔,传来莫寻低缓的声音:“公主千岁,您——”
“不是公主千岁,是小姐。”我反手,握住莫寻的手,把玩着他细凉的手指。我割臂放血,切肤之痛,我承受了自是应当,他却是也得跟着痛,且是比我本身所受的痛要痛上好几分,这份“痛不见伤,痛不见血”的连体之痛,当真是委屈了他。
许久,我睁开双眸,对莫寻道:“割臂放血疗伤之事,休得对第三人说起。”
莫寻沉默许久,这才点头,低声道:“请容奴才为小姐疗伤止痛。”
我放了莫寻的手指头,由着莫寻为我疗伤镇痛。
许久,我对莫寻道:“莫寻,总有一日,本宫会寻了解蛊毒的法子来。”
莫寻将我的宽袖放下,摇头,不语。
我不知道,莫寻所谓的摇头,是说,没那个必要;还是说,这个世上,并无那解蛊毒的方子。我对莫寻道:“莫寻,这个世上,没有我夜婉宁,实现不了的事。”
莫寻蓦然看向我,许久,双膝跪地,狰狞面具映着从帐外射来的月光,灿白清亮,缓缓的,将那面具脸颊贴在我膝盖上,亦是许久许久,才从我膝盖处传来恳求亦卑微的声音,莫寻说:“奴才只求您,岁月静好,现世安宁。”
岁月静好,现世安宁!?
我扬眉轻笑:“莫寻,你当真是处处晓得泼本宫的冷水。”我,夜婉宁,夜氏的女儿,此生此世,什么都可以得到,什么都可以实现,什么都可以不放弃,唯独,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如何能得?早随了江南岸那场大火,燃烧殆尽,认命放弃。
“莫寻,本宫稍稍小憩,待那卫副将来了,记得唤醒本宫。”
朦胧的睡意中,是莫寻喃喃的声音:“当真是,不可求,不可得么?”飘散在漠北夜空下空旷回荡的狼嚎雁鸣声中,几多彷徨,几多哀伤。
莫寻的悲哀,我从未懂得,亦是无心探询。但是,莫寻,我应你之事,定会实现。
更深漏长,夜未央。夜广星稀,月如水。
当我将精心绘制的驴皮面具敷于暗风脸上,一侧的卫忠,惊异出声,盯着暗风,连声道:“像,实在是像,像及像及。”
暗风微带狐疑的看向一侧铜镜,旋即,亦是难免惊讶,迭声道:“神奇,神奇,太神奇了。”再抬眸看向我时,眸中除了恭敬之外,已然闪烁了几许崇拜,对我说,“小姐,暗风守护您的这几日,可谓时时惊讶,事事惊奇,小姐您,真是太厉害了。”
我笑,打趣暗风:“难不成,先前本宫在你心目中,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暗风不若莫寻的沉默与淡定,言谈举止间,难免露出真性情来。闻言,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讪讪作笑,旋即,颇多恭维的道:“小姐又岂是寻常女子?能一手调教出公子之人,这世上,也唯有小姐了。除了公子,世间等闲之人,谁能有幸识得小姐内在芳华、满袖乾坤?如此,亦是不怨外界传言纷纭,多有失真。”
我笑骂道:“好了,好了,别再溜须拍马了,再说下去,本宫看自己早已得道升天,成仙去也了。”侧头,问依然处于愣怔状态的卫忠,“如何?”
卫忠点头,道:“小姐的易容之处,确是高深,足以以假乱真,只是……”卫忠略微迟疑,才接着道,“当真是要大统领于明日冒充军医,以正试听、定军心么?”
我笑,示意暗风卸下驴皮,问卫忠:“装神弄鬼,搅乱军心者,如何处置?”
“斩立决!”卫忠如实回答。
我点头:“正是,斩立决!”
暗风闻言,卸驴皮的手指颤了颤,看向我。
“自然不是暗风,否则,待公子醒来,本宫如何还公子一个活生生的暗风来?”我笑了笑,起身,朝珠帘内走去,“去找个与军医身量板相似的死刑犯便是。五更时分,在边关将士眼前,公然处决。”
卫忠问我:“明早处决,小姐可是要亲临监斩?”
我在珠帘处回头,望了眼卫忠,摇头道:“不必了,处理边关之事,是卫副将职责所在。待边关事了,公子无恙,本宫定当为卫副将论功请赏。”
卫忠豪爽一笑,道:“若是小姐看得起卑职,可否待此事平息,容卑职代边关将士敬小姐拙酒一杯?”
我道:“有何不可?”微微一笑,转身,入重帘深处。
青灯高悬,光线幽微,我直直朝那塌边走过去,趴在塌前,握住榻上之人的手,凝眉瞧了瞧榻上之人依然轻浮笑意的清俊容颜。
“烨儿,姑姑真是好奇,是怎样的好梦,让你,如斯流连不愿醒来。”
“这样也好,至少,梦里,还有值得你,笑如孩子般的事。”
“是不是,梦见了,那个新纳的贵妃,慕容相的妹子?你总说,姑姑容易忘事儿,确然也是,姑姑怎么也记不起,曾经见过慕容相的妹子,亦是记不得,何时曾夸过那女子,端雅安宁,娶后当娶此女。但是,姑姑想,既然是慕容相的妹子,容颜气质,自是无可挑剔的。名门之女,抛去天生丽质且不谈,单是那熏陶出的书香与识礼,纵然是姑姑,亦是自叹不如。”
“烨儿,你说,如果姑姑换个身份,与慕容相相遇,那么,是不是,会是别样境遇?如果,姑姑亦也只是,一如慕容相的新娘,上官小姐的出身,寻常书香人家的女儿,单纯亦温良纯善,十指阳春只懂得绣花弹琴弄墨,从来与杀伐算计阴谋无关,那么,慕容相,亦不是,对姑姑全然无情,是不是?”
“烨儿,其实,你知道么?慕容相,是姑姑的一个梦想,姑姑总是以为,只要尽力一点,再尽力一点,就能够得到那个梦想。”
“所以,姑姑当真是,没有理由去放弃,是不是?因为,姑姑还不够尽力。”
“如果,必须得留在京师,姑姑总也得找点事情来做,找个人来放在心上,如此,才不显得日子漫然无期的难熬,不是么?”
“……”
嗅着承烨近在咫尺的气息,我悠然入眠,睡意袭来,意识模糊之际,我在想,承烨的气息,如斯清厉冷肃,而我,却是,能在这般的气息下,安稳入眠,梦魇难袭。想来,纵然是那如恶鬼缠身的梦魇,亦是对承烨,多有恐惧,因此,不敢近前来吧。那么,慕容相呢?那般浩然正气的男子,想来是,梦魇亦是望而却步吧。也不知,是否,能有那一日,慕容相的塌侧,许我一席之地,酣然入眠。
也许,亦是沾了榻上之人好梦正浓的喜气,第一次,梦里,竟然梦到了慕容相,浅笑盈盈的,站在春光深处,朝我伸出手来,眉目轻扬,启唇,温情声声,唤我:“诗儿……”
一刹那,梦里梦外,花香一地。
诗儿,诗儿。
言词温雅,如诗女子。
曾经,这是,那些爱我的人,对我所有的期许。
那些,爱我的人,纵容着我,宠腻着我,在三月的明媚春光下,在碧波粼粼的西湖岸边,在绿杨层叠处,陪着我,奔跑着,欢笑着,放飞漫天的纸鸢,洒落漫天漫山漫湖的叮呤:“诗儿,诗儿,慢点,别绊着……”
我知道,自己陷入了沉梦。
也只有在梦里,我还是当年伏波宫内的我,而姑姑,依然,还是当年伏波宫内的姑姑。纵然,性情薄凉寡淡,依然,只是我一人的姑姑。
如果,注定的只是一场梦,我亦只是希望,永坠梦乡,不再醒来。
但是,这一次的梦,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真实,真实到,我闻到了姑姑的气息,那是浸透了我所有骨血,沉浸了我所有成长岁月的似兰非兰、似梅非梅的冷香。真实到,我感受到了姑姑的手指,指腹冰凉,捧起我的脸颊,擦过我的脖颈,在我胸前那受伤处轻然摩挲。于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有的,只是,浑身的颤栗,幸福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