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如斯知足。
梦里的世界,天地稀声,没有慕容相,没有痴儿,没有后宫妃子,没有权谋天下,有的,只是这一刻,我与我的姑姑,相守,老去。
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要与她说。
我想问她:“姑姑,慕容相,真是那么好?”
我亦想问她:“姑姑,你守着烨儿,教养烨儿,只是因着,皇命不可违?”
我还想问她:“姑姑,要怎样,你才能,心甘情愿,永远的,陪着烨儿?”
但是,纵然是梦里,我亦是不敢问,我怕,一旦我开口相问,姑姑便会转身离开,从此,纵然是梦,亦是吝于现身。
所以,我不问,我只是,守着这难得的梦里幻像,守着梦里的姑姑,期许着,天地在瞬间塌陷,光阴就此停滞,瞬间永恒。
我以为,只要我成为姑姑期许的一代帝王,登临九天,俯瞰天下,杀伐决断。
那么,姑姑便是,顺了心,如了意。便是,对我不再心有失望。不会,因着失望,而抽身离开。这是,姑姑在我八岁当年的御花园,给予我的承诺。我便当了真。自此,一心一意,走那注定要走的帝王之路,为走上那万人之巅,牺牲一切,在所不惜。
遇神杀神。
遇佛杀佛。
称帝那日,我走出伏波宫,走向那世人瞩目、我的皇兄们为之拼杀的九重金殿。
远远的,回头,视线尽处,是一身宽袍水袖的姑姑,站在伏波宫高高的阶梯上,她的身后,是那纷飞如雨的落樱。是的,又是一年落樱落。我看见,樱花深处,姑姑的容颜,在乱红飞溅中,如空谷莲花静然绽放,仿若,三岁时初见的容颜。
我的姑姑,在这伏波宫,在我眼中,有着,永远未曾老去的容颜,那如莲花般的容颜。
终是,一步一步,走回去,停在她身前,她依然在笑,纵然是笑,眸中,总有一抹,浅浅的疏离淡淡的漠然。
那一刻的我,是那么的踌躇满志,静静的,望着她,许久,伸手,拂去姑姑肩头樱花,启唇,只是极淡极轻的一句:“姑姑,不会再有事的。”
是的,自那刻起,我是帝王,是这深深宫禁的主子,足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之人。
从此,我可以,给予我的姑姑,盛世的安宁祥和,后宫的尊崇荣耀,不再有步步惊心,不再有阴谋算计,不再有隐忍求全。
但是,我的姑姑,唇角弯起轻微的弧度,清浅的笑,问我:“烨儿,南方,有多远?”我穿过姑姑的视线,看到的,是那遥远的南方。
当时,我并不明白。
我只是,尽力的,努力的,做我的帝王。期许着,有一日,天下真正太平,百姓长治久安,我的姑姑,回头,看我,眸光赞赏,对我说:“烨儿,你当真是,不曾让姑姑失望。你允诺姑姑的,都做到了。”
我在我的九重金殿,做我的帝王,偶尔,临幸后宫妃子。妃子一个接了一个的纳,按着家世等级,掂量着朝中各方势力,逐个封号,哪一边都不能厚此薄彼了去。因为,其时,还不是我整治朝堂之时,其时,我必须平衡朝堂各方势力,全心应对北方边疆叛乱。
当时,我的皇祖母尚在,曾经提及:“国不可一日无主,后宫,亦是不可一日无后。何如,早早定了后位人选。”
当时,我知道皇祖母的心思,她不可谓不为我着想,后位一日空悬,后宫稍有实力的妃子连带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总也是削尖了脑袋谋划。
我只是,淡淡的侧头,问皇祖母身后的姑姑:“姑姑,您怎么说?”
“慕容相为朝中股肱之臣,听闻府上千金贤惠端雅,又是名门出身,娶后,当娶此女。”我的姑姑,轻笑着说,“更重要的是,这于圣上的千秋大计,百利而无一弊。”
皇祖母点头称是。
我收回眸光,不置可否:“如此,朕会考虑。”
后来,皇祖母病重,纳后一事,就此搁浅,姑姑再也不曾提起。
再后来,皇祖母病逝。
我趁机,收回外放于皇亲国戚的权势。
而我的姑姑,自皇祖母病逝后,开始在她的篱落宫,歌舞尽欢,日日笙歌。于是,太多太多的关于帝姑言行不端,放荡形骸,有辱皇室风范的弹劾,扑面而来。
我沉默,甚至是,刻意的,不闻亦是不问。在大臣眼里,是刻意的包庇与明显的袒护。
我问暗风:“朕,做错了么?”
暗风不解:“圣上英明,何来有错?”
我搁下奏章,转身,隔着九重金殿的轩窗,望向那东南一角,远远的,是篱落宫高高悬挂的宫灯在夜色下摇曳。
姑姑,如果,我不曾做错,那你,何如,这般的,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深深的皇宫,离开烨儿?
你大张旗鼓的养面首,养蓝颜。嚣张高调的靡乱与奢华。
不过是,想要,通过众大臣的弹劾,脱去宫裙,离开深宫,去更远的地方,逍遥,自在。
姑姑,你的心思,烨儿何尝不懂。
但是,姑姑,烨儿的心思,你又何曾懂过?
烨儿,如何能够,舍手,放你离开?如何能够?
你若离开,这个天下,这个帝位,于烨儿,又有何意义?
姑姑,你说:“南方,到底有多远?”
那么,姑姑,你离烨儿,到底,又有多远?
烨儿,终究,还是做错了。烨儿的错,在于,不该想当然的以为,只要将慕容凝送到你身边,那么,你便是不再向往那未知的南方,便是有了,留在京师,留在皇宫,留在烨儿身边的念想。烨儿的错,在于,不该理所当然的认为,你对慕容凝的好感只是好感罢了,如姑姑这般清冷凉薄的性子,又怎会,将一个人长久的记挂在心?时间长了,好感自然淡了,散了。而我,亦是需要这一段时间,整治朝堂,稳定后宫。
是的,我错了。我不曾想到,姑姑对慕容凝的痴想,竟然深到,纵然京郊一年的吃斋念佛,不得相见,亦是不曾淡下去。
幸好,我算到,慕容凝对姑姑,终究是因着父亲的猝死,而心有不甘。
幸好,慕容凝娶妻了。而我,亦是要娶妃子,慕容凝的妹子,曾经被我的姑姑定为该娶为皇后的女子。纳那个女子,赐她贵妃封号,我想,对于慕容府,我已算是给足了面子里子。那位正义至迂腐的老人因弹劾姑姑,而猝死于金銮殿前。那么,我拜他的儿子为相,我封他的女儿为贵妃。如此,还有人,会提及当年老人的一死,我的姑姑,有脱不得的干系么?皇家浩荡恩典威仪,我毫不吝啬,赐予慕容府,不为别的,只为我的姑姑。
没有人会懂。
我的姑姑,亦是不会懂。
但是,姑姑,慕容凝真是那么好,那么的,值得姑姑你,为他的娶妻,而放火烧庵堂,继而跳水轻生么?
姑姑,那一刻,我将你拥在怀里,真的,有那个刹那,我是那么的,想要掐死你。那一刻,我心里熊熊的怒火,足以,将我焚烧殆尽。
可是,后来……
后来,烨儿,吻了你。
纵然,那一刻,姑姑是将烨儿,想成了慕容凝。
但是,烨儿,是真的感觉到了幸福,心悸的幸福。
姑姑,自那刻起,你不再只是烨儿的姑姑。
如若,烨儿注定了,是帝王。那么,你就是,烨儿心底,认定的,最初的,最终的,唯一的,皇后。
烨儿的皇后。
纵然,注定了,烨儿此生,只能选择缄默。
但是,姑姑,烨儿什么都可以让,什么都可以舍,唯独,你,烨儿纵然与天下人敌对,与世俗伦常悖理,亦是,无法放手。
烨儿想要的,只是,像这梦里一般,你握着烨儿的手,陪在烨儿身边。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度过这一辈子。
姑姑,没有了你,天地之间,烨儿何其孤寂。
如果可以,烨儿只求,一梦千年。
梦里,千年的光阴下,姑姑你,永是,我的姑姑。只是,我一人的姑姑。
再次醒来,已然日暮西山。细细看了看榻上之人的睡颜,容色虽是苍白未减,眉眼之间青黑色却是已然消失殆尽。仔细为他换了纱布,换了药,又细细的擦洗了一遍他的身子。这才出声唤:“莫寻……”
“奴才在。”莫寻的声音从珠帘外传来。
“吩咐下去,备红枣莲子羹汤来。”
未几,红枣莲子羹汤端了来,我掀开帘子去接,见是卫忠亲自端了羹汤来,卫忠神色舒朗,想来老军医遭暗杀一事处理得分外顺利。
接托盘的空当,我笑问道:“卫副将,军中一切可好?”
卫忠浓眉微舒,抱拳,道:“一切如小姐所料,顺利得紧。”
“待我伺候了公子用膳,卫副将可是得空好生将这边关之事,仔细说来?”其实,到现在为止,我并不清楚烨儿受伤的前前后后详情,以及所谓暗杀一事的来龙去脉。纵然是在来漠北的路上,暗风与我说了烨儿受伤之事,也只是暗探报来的信儿,寥寥数语,不外乎“圣上涉猎,不慎中箭,龙体有碍”云云。我心里亦是有数,再问暗风,亦是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切,还有待到漠北后,详细相询。初到漠北,全心的是烨儿身体所受的伤,自是无暇顾及其他。现如今,烨儿身子在恢复中,又于我来边关的当晚再次发生暗杀之事,其中蹊跷与鬼魅,容不得我不去探究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