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换药时,他一直都很安静,也很配合。由着我给他换了干净的白纱布,细细缠裹好,凑头过去咬断纱头,再给他披上亵衣,将那素色织云锦袍襟扣一粒一粒扣好。
侍弄好,我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站在眼前的少年,愈发的觉得满意又自豪。
在我的眼神示意下,他侧开身子,看着我俯身整理榻上床被,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搭:“姑姑有好多年不曾为烨儿更衣了吧?”
我应道:“可不是?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旋即,感慨一声,“岁月当真是不饶人啊。”
他便站在我身侧,双臂环胸,笑:“可是,姑姑在烨儿眼里,还是最初的容颜。”
“不过是容颜罢了。”我撇唇笑了笑,颇多自嘲,回头时,见他神色微肃,忙扯开话题,问他,“要避开暗风莫寻么?”
我刚问出口,他便是带了我,脚下轻功浮尘。
我刚要探出头来,被他一只手给按住,只得闷在他怀里,也便不再相问,由着他天南或地北的。
“姑姑,到了。”随着他附着我的耳畔轻声细语,凌空的身子终于有了脚踏大地的实在感,同时感觉到四周喧嚣声不绝于耳,仿或置身于闹市之中。
待睁眼四下一瞧,可不正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闹市么?
而我与他,正站在喧嚣的街头。
街边,有人在卖胭脂水粉,也有人在叫卖糖葫芦,还有那露天的小吃铺子,杂耍的江湖艺人。哪一边都是有人驻足,交谈,叫好。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好不热闹。
我的眼睛胶在天桥下那一对卖绿豆汤的布衣夫妇身上,一方青布帘子搭起的小小缭棚,两张方桌,五六条长凳,三五食客,年轻的妇人在烟雾缭绕的灶台边忙碌,那热情招呼食客的年轻男子偶尔走过去,抬起袖子帮年轻的妇人擦擦颊边汗渍,彼此相视一笑,然后,径自忙碌,他招呼客人,她生火熬汤。
“姑姑,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我笑笑,正要启唇应答,人潮拥挤,不知是被谁给推挤了一下,待我立住身子,视线在人潮中逡巡,却是怎么也找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来。
没来由的,我心头微慌,睁大眼睛再次四处寻找。
明明方才还在身边,就在这里的。
没有道理,眨眼便是不见了的。
日头在我眼前明晃晃的垂照,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我茫然四顾,全是陌生的声音,陌生的面容,陌生的气息。
这是边城,终究不是皇城脚下的京师,有太多的不安定因素,亦有太多的人费尽心机的要取帝王的性命……
凡事真的不能深想,愈想,愈是惊出一身的冷汗热汗来。
袖袍下的五指,不由的紧握成拳。
烨儿,你究竟在哪里?
烨儿,姑姑真是错了,原是不该放任了自己,陪着你一起疯的。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背处,我猝然回头。
还未待我抬眸看清来人,一副面具覆在了我的颊上,头顶传来苍老含笑的声音:“老婆婆,看您形色微虑,四顾张皇,是在找人么?”
我隔着面具,仰眸,映入眼帘的,是他摘了颊上白胡子老翁面具,露出一张明亮的面孔,向来坚毅的面颊上是一览无遗的灿烂笑容,如斯明媚,如斯耀眼。
他促狭的朝我挤了挤那双含笑的星眸,而我,在他那双笑波潋滟的星眸内,看到了我,不,应该说是我颊上面具,花白的假发,圆乎乎的脸型,额上沟壑分明的皱纹,笑眯眯的眼,笑颤颤的唇,如此的慈眉善目。
他见我许久不言亦不语,忙讨好的拉着我的手轻晃:“好啦,姑姑,是烨儿不对,害得姑姑担心了,烨儿该打——”他说着,便是拉了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作势就要拍下去。
虽然,心中始终为着他今日的种种行为举止而深觉奇怪。但是,看着此一刻,站在我面前的他,正值人生得意马蹄轻的大好韶华,俊美绝伦的容颜,笑如三月艳阳,几许纯真,几许顽皮。
心里有个声音,是那么自豪的,告诉我:夜婉宁,看吧,就是眼前这风采翩然、举世无双的少年,是你一手调教而成,是由你牵着他的手,看着他,慢慢的,长大,及至,长成今日的人中龙凤之姿。
是的,此时的我,是如斯的自豪。
那么,父亲,请允许您的女儿,在这一日,在这一刻,暂且抛却那如山一般沉重的灭族仇恨,只做一日,纯粹的女子,无忧无虑,无权谋无深仇。
他见我久久不语,明媚的笑容慢慢退去,随之轻漫的是浅浅的不安,因着那清浅的不安而神色微肃,伸手,欲为我扯下覆面面具。
我按了按他的手,阻止他取下我脸上面具,顺带取走了他手上那副白胡子老翁面具,笑道:“烨儿,低头。”
他闻言,眸中不安缓缓散去,薄唇微抿,依言低头,我将那白胡子老翁面具戴在他脸上,稍微整理了那花白的胡须与假发,轻笑道:“这面具倒是做得精致,想来,五十年后,烨儿就是这般光景吧,似神仙一般的老公公。”
两人再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不觉都笑了出声,人群如水一般从我身边流过,他极其自然的牵住我的手,走在人群中,侧眸瞧我颊上面具,道:“那姑姑就是笑得傻傻的老婆婆。”
我问他:“看上去很傻么?”
他点头笑道:“嗯,看上去傻透了。”
“那重新去换一个吧。烨儿方才是在哪里买的呢?”我左右张望,看到在侧前方几丈远处确实有好多卖面具的摊子。
他不答应,拒绝道:“不要,烨儿觉得这副面具是所有摊子里最好的一副。”又瞧了瞧我几眼,笑道,“很配姑姑。嗯,绝配。”
我嗔他:“烨儿原是在话里话外透着法儿说姑姑很傻!?真是枉费姑姑将你养这么大,如今大了,翅膀硬了,倒是忘记了‘侄不可嫌姑傻’这句圣言。”
他貌似非常严谨的纠正道:“姑姑,那是‘儿不嫌母丑’。”
我白他一眼,没好气道:“都一样。反正都是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的长辈就是了。”
“不,是不一样的。”他这个时候竟然还非常认真的较着理儿,“母亲是母亲。姑姑就是姑姑。”
这个死小孩,不是说好今日抛弃一切,只作纯粹的姑侄么?竟然连这么个小小的话题都要与我较真,不就是觉得我不该自比他那身份骄矜又高贵的母亲么?
我有些泄气:“是啊,姑姑再怎么待你,终究只是你的姑姑罢了。又怎能自比与你血脉相连的母亲?”
他闻言,牵着我的手微微用了用力,驻足瞧了我半响,在我以为他会有所妥协,能说些好听的话讨我我开心时,他启唇,一句话,却是说得我恨不得对他拳打脚踢直到他吐血为止。
他说:“是啊,姑姑以后还是不要做这种无谓的自比来得好,省得自比多了,幻觉亦是成真。”他说完,也不管我会有什么反应,继续牵着我的手走在人流中。
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服自己,既然是抛开一切,就不该去动怒,不该去深想他话外之话。再说,我有必要自比么?他那母后再怎么身份骄矜又高贵,也早是灰飞烟灭,也只是个短命鬼罢了。我夜婉宁有必要与一个短命鬼去争去比较么?有什么好争的?争那皇太后的封号么?我还嫌这封号喊老了我这如花似玉的锦绣芳年呢。
“老板,请来两碗绿豆汤。”他在天桥下缭棚前停住,走进去,与我对面而坐,随意问我,“姑姑,有想去的地方么?”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看向那粗布衣衫的少妇,似笑非笑道:“有,很多。”
“比如呢?”他问我,随即,又补充道,“在这漠北,姑姑最想去哪里看看?”
我在心底暗自一叹,只怕是,以他的敏锐早已看出我心底的渴望了吧。看出了,也明白了,却还是始终不肯亲口赐旨,放我出宫。于是,不闻不问,假装不知。
唉,那重重深宫当真是金丝牢笼,而他,是打定了心思,要我陪着他一起坐穿那金丝牢笼。
思念一转一触间,我微骂自己,不是打定了心思暂且抛下一切的么?怎么又在想来想去了?
于是,在他为我取下面具时,我一扬眉梢,笑道:“伽蓝寺,如何?”
他亦是挑起眉梢,笑道:“有何不可?喝完绿豆汤咱们就去。”
绿豆汤端了来,我习惯的,要取下银簪子试毒,他笑着从我手中取走银簪子,朝我摇了摇头,站起身子,隔着方桌,微弯上身,将那银簪子插在我发上。
多年形成的习惯,早已让我对任何人、任何事抱了警惕之心,纵然是一对看上去平素又无害的年轻夫妇,我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不好再将那簪子取下来试毒,罢了罢了,顶多,真要是有毒,我再忍痛割臂放点自己的血喂他喝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