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破了夜氏的规矩,也不在乎再多破一两次。
如斯一想,我也便不再坚持,低头,专心喝那绿豆汤。
待我将一碗绿豆汤喝完,却是见他面前的绿豆汤迟迟不见动,星眸微凝,看向我身后某一处。
我心中微疑,回头去看,人潮熙攘,并无任何异常。
我问他:“烨儿,怎么了?”
他收回眸光,笑了笑:“没什么,看风景而已。”说着,垂眸去喝那绿豆汤,喝完,对我笑道,“味道还不错,甜而不腻,分外爽口。”
老板过来收拾碗筷,见他正在为我戴那老婆婆面具,非常恭维的笑着说了句:“这位公子与尊夫人真是伉俪情深,让人看着羡慕得紧。”
我闻言,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幸得有面具挡着,肩背耸了耸,抑制住笑,手指身侧的他,道:“老板,这是我的——”
“老板,打赏你的!”他打断我的话,看上去心情不错,将一块元宝放在桌上,出手分外阔绰。
未说完的“侄子”两个字还留在舌尖的我,已被他不由分说牵着手走出缭棚好几步开外。
我说:“烨儿,我还没向老板说清楚呢。我可是你姑姑……”
他打断我的话,笑道:“有的话,说一说,听一听,也便罢了,姑姑何必如此较真,不累么?”
这死小孩,方才又是谁动真格的较真的了?现下倒好,竟一本正经的来告诉我说,人活着,很多事还是难得糊涂的好,不能事事较真的,不然会活得很累。
我只得没好气的干瞪眼,顶着在他眼里非常配我的傻透的老妪面具,由着他拉着我去伽蓝寺。
伽蓝寺居于漠北边城仅有的一处绿岛之上,绿岛是小巧的,寺庙亦是小巧的,仿江南曾经闻名天下的伽叶寺而建,建于五十年前,与边城同年。
十五年前,随着一场离奇大火,百年伽叶寺化为灰烬,全寺四千八百八僧众,无一生还。
也不知,如今的江南青山,是否还能依稀的寻觅到当年香火旺盛时期的种种遗迹。
伽叶寺消失了,而这座落于边城仿伽叶寺而建的伽蓝寺,素瓦黄墙犹自掩映在绿树深处,极为雅丽别致。通往寺门的石阶,青苔斑驳,古意盎然,幽深亦宁谧,一路走过去,所遇也不过是稀稀落落的三五香客而已。
我与我的皇帝侄子倒也不急着先去拜佛,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偶尔从头顶飞过一只沙鸥,必是长久引颈观望。看见路边盛开的一朵小野花也要观摩好一阵子,就是那石阶缝隙处歪歪扭扭长出来的野草也要驻足细细的点评一番,
野花有黄色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硕大而无盐;也有粉色的,一小簇一小簇的,精致且妍丽。
我的皇帝侄子观摩许久,鉴定道:“姑姑,那黄色的有毒,粉色的无毒。”
“非也!非也!”我摇头,分外权威的发言,纠正道,“世间万事万物,愈是美艳,愈是毒辣。”人如斯。草木繁花亦如斯。
我皇帝侄子天生有强盛的上下求索欲,琢磨道:“不对啊,按《药典》记载……”
我分外没劲的由着他继续上下求索,径自转眸看向别处。
只是随意的一瞥,视线内,石阶拐角处,一抹浅蓝色身影转瞬即逝,没入寺庙内。
我微微眯眸,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看花,我的直觉没有错,那么,那抹浅蓝色身影的主人,除了我的贴身护卫莫寻,不会再是其他人。
在我暗自猜度莫寻出没此地的可能原因时,我的皇子侄子竟然黄色粉色野花各摘了一朵,包在白色帕子里。
他看出我有些好奇,一边将包好的帕子塞在袖袋内,一边朝我笑道:“究竟哪个有毒,哪个无毒,烨儿觉得有待带回去请宋老判定一番。”
我为之倾倒,噎了噎,感佩道:“好!好!如此甚好!”
我抬头看了看天,对我的皇帝侄儿道:“蜻蜓低飞,看来,是要变天了。还是快快入寺拜佛吧。”
我的皇帝侄儿自然没什么意见,我一心想求证那抹浅蓝色身影是否是莫寻,抬眸望了望少说还有一百多层的石阶,拾级而上的兴致也懒淡了下去,于是,对我皇帝侄儿道,“烨儿,姑姑觉得,有轻功不用而吭哧吭哧爬石阶的行为有些蠢,何如,——”
我话还未说完,我的皇帝侄子点头应和道:“嗯,烨儿也觉得有些蠢。”说着,在我面前弯下腰来,示意我爬上他的背。
我心里有些纳闷,不是应该他拦臂过来揽了我的腰,一提足尖,腾身而起,瞬间跃至数丈开外么?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传染,感染了他的求知欲,我非常虚心的确认:“烨儿,你确定,背着姑姑再使轻功,更来得轻便么?”
天光倏然黯淡了些许,一抹乌云飘在了绿岛上空。
我的皇帝侄儿回眸过来:“姑姑,烨儿别的不敢说,这武功方面的事儿,想来,还是可以在姑姑面前自诩行家的。”瞧那一闪一闪的眸光,摆明了是欺我不懂武,既是不懂武,自然是无甚发言权。
于是,我只得悻悻的爬上他的背,他一边背着我拾级而上,一边感慨道:“姑姑的身子真是轻,瘦成这样,自是没什么体力爬石阶的,怨不得才走了十几层石阶便是走不动了,累了。这样可不好,待回去后,烨儿得要关心关心姑姑一日三餐的量了……”
我恍然大悟,他这是将我懒得爬石阶的行为当作是我累了,走不动了,所以才找借口让他走轻功这条捷径。
我又不好与他实话实说,也只得由着他四平八稳、不慌不忙的一层石阶接着一层石阶的走。
“姑姑,给烨儿唱首歌吧。”
“啊?”我没听清,问,“什么?”
“给烨儿唱歌吧,好不好?”
我这回听清,想起他四五岁的年纪时,常常是扯着我的袖子要我唱歌给他听,然后在我的歌声中安心入睡,不觉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掌心下,发质柔软,我不觉多摩挲了好几下。我道:“又不是小孩子,还听什么歌?”
他许久不语,半响,幽幽软软的道:“烨儿只是想听。”
我的心,便是软了。
“夜静静,月弯弯,小人儿快快睡;梦中会有我相随。陪你笑陪你累,有我相依偎;小人儿快快睡,你会梦到我几回?有我在梦最美,梦醒也安慰……”
他静静的听着,不再言语。
一曲唱罢,他将我放下,回身,俯眸望着我。还是那样的面具,还是那样的笑眸,他说:“姑姑,烨儿真是好奇,谁才是你,梦里梦外的安慰?”
我笑,颇有些不知廉耻的道:“天下人皆知,姑姑痴恋慕容相,烨儿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说完,我错开他的身子,晃身入寺庙内。
接过小沙弥递来的香火,我朝那木雕佛像虔诚三磕首,佛前只求一愿。
“姑姑今日这虔诚三磕首,亦也是,为那梦里梦外的安慰么?”似笑非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从蒲团上站起身子,回头,我的皇帝侄子,修长的身子逆光站在门槛内,遥遥的紧紧的看着我。
我笑了笑,不反驳,亦不点头说是,只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烨儿何不也来拜拜佛祖?”
我亦也只是说说罢了,想他天子之身,纵然祭拜天地时,也不过是微微弯弯腰罢了,何时见他双膝跪地过?
未料,他迈开步子,走到另外一边蒲团前,接过小沙弥递来的香火,神色颇多虔诚。
我在他身后站立许久,见他虔诚低头,久久不见抬头。
我心里思量着,这倒也奇了,纵然是佛前求三愿,也未必需要半炷香的功夫,而现今,一炷香即将燃尽,他亦是不见抬头,想来,足以佛前求六七愿了。
我趁机朝侧门走去,心里想着,兴许,可逮住莫寻来。
漠北伽蓝寺仿江南伽叶寺而建,是伽叶寺的小型翻版。
而我,纵然千年万年的光阴流逝,依然记得,伽叶寺的结构布置,一景一物,记忆尤深。
走过偏殿,视线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四合小院,依水而筑,绿意盎然。
恍惚的,便是回到那稚嫩的童年时期,青山深处,暮鼓晨钟,佛殿恢弘,香火缭绕,四合院落内,草木繁花,雕花栏杆,回廊幽深,水流潺潺,间或有鲤鱼跃起,激起水花溅落栏杆内回廊青砖上。
四岁的我撒开脚丫子,奔跑在回廊上,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阁门,欢快的嗓子唤着:“师兄——师兄——师兄——诗儿来看你了哦!”
身后,是小十叔的声音:“哎呀,我的小祖宗啊,慢点,跑慢点。”
终于,推开最后一扇阁门,兴匆匆的跑过去,扑向那案上摞起的一叠叠藏书后正埋头苦读的人身上:“师兄——”
藏书散了一地,而我,整个人吊在那紧紧接住我的师兄身上,怎么也不肯下来,耳畔,是师兄的无奈又宠腻的声音:“诗儿,你又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