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寻蓦然回身,眸光直直的,注视着我,打断我的话:“奴才这么多年,守着公主千岁,看着公主千岁立于繁华颠峰依然寂寥彷徨的身影,难道,连一份对公主千岁的怜惜之心都不能有么?”
“只是,因着这不该有的怜惜,所以,公主千岁便是要赶走奴才么?”
“公主千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奴才的心,不是铁石亦非寒冰。”
“公主千岁,奴才待您,只是怜惜,怜惜而已。并无,其他非分之想。”
我摇头,苦笑:“莫寻,本宫难得的一次,心慈手软,大发善心,不忍你这一辈子就这般因着本宫而白白的浪费,甚至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倒好,不肯识得本宫的好心。这样吧,本宫带你去见一个人,等你见到那个人后,你再决定,是走还是留。”
“如果,到时,你还如现今这般,选择留下,那么,莫寻,这一辈子,你再想抽身而退,永无可能。”
“如果,到时,你还是不肯走,那么,莫寻,本宫命令你,若想对本宫怜惜,那么,便全心全意、坦坦荡荡的怜惜。”
“但是,永远,别奢望本宫,能给予你,同等的情感付出。”
我说过,我贪恋生命中一切柔软又温暖的东西,一如,在莫寻的眸内,那转瞬即逝的怜惜与温情。
但是,我是自私的女子。
只肯汲取,不肯付出。
今日,愿给莫寻选择的机会,已属难得的大善之心。可惜了,这份难得的善心,固执的莫寻,未必懂得。
我要带莫寻去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漠北守关副将卫忠,而他,在还不是这漠北守关副将前,是江南第一山庄十大护法之一,我的小十叔。
我的小十叔,右手丹青,左手玉扇,是名满江湖的儒雅少侠。
马蹄溅过落花香,水墨丹青扇底风,江南女儿久顾盼。
这,说的,就是我的小十叔。
小十叔带了六岁的我、十二岁的师兄,去画舫听曲。春光明媚,绿波拂柳,管竹丝弦总是欢,莺歌燕舞尽展颜。
我好奇的问小十叔:“小十叔,画舫的姐姐们,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小十叔玉扇轻击我的额角,笑道:“因为,你的小十叔是江南第一风度翩翩、文采斐然、风雅斯文的少侠啊。”
我手摸被小十叔敲得有些发疼的额角,撇唇:“亏得那些姐姐们还日日出没这西湖山水间,还迎来送往呢?原来,都是这么的见识短浅,如井底之蛙啊。”
“好你个小丫头,你倒说说,她们怎么的见识短浅了?”
“诗儿年纪尚浅,所见之人亦是不多,亦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之理,所谓江南第一风采翩然侠士者,诗儿不敢妄加评议。只是,在诗儿所识得的人中,平心而论,小十叔可算得是第三。”
“哦!?”小十叔分外感兴趣,问我,“那谁那么有幸,成为咱们江南第一山庄最娇贵最美丽的诗儿小姐眼中的第一与第二侠士呢?”
我眉心扬起:“诗儿眼中的第一翩翩侠士,自然是诗儿的爹爹喽。”
小十叔点头,笑道:“你的父亲啊,可不仅仅是咱们江南第一侠士,那可是,江湖第一大侠。天下人,谁人不敬?”在这江南百姓眼中,我的父亲,是一位与神同在的男子,威仪高贵,帝王亦不能比。
“那么,诗儿眼中的第二呢?又是谁?”
我伸手,晃着身边师兄的袖子,脆声道:“自然是诗儿的师兄了。以后,师兄娶了诗儿,接管江南第一山庄,也会成为父亲一般的男儿,成为江湖第一大侠。”
小十叔拊掌大笑:“小丫头啊小丫头,你还真是不知羞啊,看你师兄,都知道脸红呢……”
我好奇的侧过脸颊,仰头去看师兄,我那素来温雅从容、文韬武略无所不通的师兄,原来,也会有脸红之时,我看着看着,亦是跟着小十叔笑出声来,好不开心。
在我的笑声中,师兄将我搂在怀里,温暖的掌心将我那大笑的脸颊压在他的怀里,怎么也不肯再让我看一眼他脸上的那抹怎么也不肯散去的红晕。
山庄的夜,有啾啾的虫鸣,风里酝酿的是醉人的花香。
师兄耿耿于怀白日之事:“诗儿,以后可不许这般的欺负师兄,知道么?”
我赖在师兄怀里,睡意渐浓,撒娇的笑着,道:“人家是喜欢师兄啦,很喜欢很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才欺负?真是歪理。”师兄喜欢用他的食指刮我的鼻子,低笑声中旋绕的是恒久宠昵。娘说,我出生在江南如画的早春时分,满屋子的人,从师祖到师叔,从太奶奶到叔叔,一个一个的将襁褓中的我抱起来,我看着谁,都咿咿呀呀的笑,最后,六岁的师兄将我抱起,我的手便是揪住了师兄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松手,谁要来再抱我,我就撇嘴大哭。
于是,我的整个懵懂未知的童年,师兄的怀抱是我童年的摇篮。
娘说,我天生的,就是为了给师兄做新娘而来。
山庄里,谁都说,我与师兄的姻缘,是天注定的绝世好姻缘。
那些的岁月,太多幸福,太过美好。
那时的我,总是以为,一辈子的岁月很长,而我,可以有很长很长的光阴,一直一直的,这么幸福下去。
那时的我,如何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万物皆以固有的轨迹轮回,人生亦不例外。
大喜大乐后,必然是,大悲大痛。
直到后来,寂寞的深夜,站在伏波宫高阶上的我,遥遥的看向南方,终于透彻的明了:原来,我的人生,前面的九年时光,已是将一生的幸福透支殆尽。
锦绣繁华殆尽,荒芜苍白伊始。
这是位于漠北西南处的一家四角茶楼,离守军驻地隔了一条街的距离。檀红檐、青匹瓦、朱红门柱,四檐翘角在苍茫的漠北天地下勾勒出江南水乡特有的弧线,婉约亦动人。
暴雨中的四角茶楼,石阶如洗,檐雨如注,檐下高悬的几盏莲灯在风雨中飘忽摇曳,映得一帘檐雨如乱红飞溅。
那在风雨中翻飞的幡布,金丝绣图,看似八卦,却非八卦,看似云龙,实则非龙。
来漠北的当日,我便是瞧见这迎风招展的幡布,那图样,深深的,刺入我的眼帘。
那图样,是惟有夜氏族人,才懂得的标记。
昏红色灯火下,有人负手立于檐下,吟咏: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青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未星星,心已老。”
我闻言,唇角浮过一层轻笑,一首《虞美人》稍改几个字,意境更显悲凉,我接口道:“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那人侧转过身子来,我在那人的目光注视下,稳步走入檐下,纵然莫寻将我护得很好,斜斜密密的雨还是打湿了我的罗裙下摆,脚下的木屐厚实笨重得紧。
莫寻垂腰,帮我脱去木屐,换了舒软布鞋,又握住我罗裙下摆,真气氤氲,微含雨湿的罗裙逐渐干爽。
我由着莫寻伺候,抬眉含笑,对那人道:“此时此刻,适逢这漠北暴雨时日,能听闻此曲,确也是应景得很。”待我瞧清楚此人五官,内心里倒是一愣,这不是,晌午时有一面之缘的伽蓝寺方丈么?但是,很显然,又不是伽蓝寺方丈,因为,眼前此人,长发束冠,如何,会是出家人?
那人朝我拱手一笑,眸光精锐,不若伽蓝寺方丈的平和悲悯,他看正径自为我烘干罗裙的莫寻一眼,道:“想来,小姐定是大贵之人吧。在下茶楼掌柜,有礼了!风大雨大,鲜有客来,茶楼清净得很,小姐倒是好雅兴,请这边走……”他说着,侧开身子,将我让进茶楼内。
我亦不推让,带了莫寻入内,果真如他所言,茶馆内无一茶客,端茶水的小二正兀自斜靠柱子打盹,帐房先生亦是有一下无一下的拨拉着算盘珠子,瞧我进去,亦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复又低头拨打算盘。
小二听见脚步声,忙立正身子,瞧见我与莫寻,忙机灵的跑过来,殷勤道:“两位客人这边请,这边请……”
我旋身,对掌柜道:“我来找人。”
掌柜笑道:“哦!?这茶楼,里里外外就在下、管帐先生、小二,小姐是否找错地方了?”
“我找丹青客。”
在我说出最后一字时,原是慵懒的帐房先生蓦然立于我身前,手持算盘,一双看似普通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我。
我看着帐房先生右手的算盘半响,金算盘,金算盘,是在哪里见过的?内心里,瞬然明朗,是啊,我怎是忘了,那个惯于沉默寡言的少年,总是喜欢坐在管叔身边,瘦长的手指忙碌的拨打算盘。
曾经,我问师兄:“诗儿是哪里得罪了小管哥哥么?要不然,为什么小管哥哥总是不爱搭理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