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除去世人皆知的“帝姑”身份,还是夜氏的女子,身为夜氏的女子,原来,连放任自己,做一日纯粹的无忧女子,亦是枉然。
我心里微叹一口气,终是认清,不管是身为帝王的他,还是身为夜氏女子的我,所谓的“抛弃一切束缚,只做一日纯粹的你我”,终究是一份本不该有的奢想。
既是本不该有的奢想,一开始,缘何还要抱有一丝幻想的去尝试?去放任自己陪着他做一场白日梦?原是,本不该去尝试的。
终究,还是我的错。
悄无声息的入了军帐深处,他将我放下,只平声道:“好生歇着,今晚启程回京。”
他转身,朝重帘外走去。
我默了默,终是开口,唤他:“烨儿……”
他在屏风处停下,回眸看我,眸光清冷无波,示意我说下去。
一时间,在那纯然的只属于帝王的眸光注视下,舌尖上的那一句“今日之事,是姑姑顾虑欠周详,搅了烨儿的兴致,是姑姑的不是。”再也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于是,也只是笑了笑,道:“京中诸事,一切如初,圣上可安心。”
他闻言,点头,转身,出了屏风,未几,屏风外传来他轻轻淡淡的声音:“今日之事,朕已然忘记,帝姑无须歉疚于心。”
“还有,朕的江山,永不需要女人来牺牲保全,尤其是,帝姑你。”淡然的嗓音,顿了顿,仿或,在给屏风内的我消化吸收的时机,半响,才又道,“朕真的不希望,再提醒帝姑第三遍。”
是啊,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梦,了去无痕。
他记得的,是昨日之事,是我自说自话的,赶去西门,计退云楼鬼兵。而我,竟是以为,那件事,在我醒来后,他不曾提,便是当真的,已经淡了、散了,无关紧要,不值一提了。此一刻,才真切明了,我那惯于隐忍不发又精明如斯的睿智帝王侄儿,又如何是那种凡事能轻易就蒙混糊弄过去的君王?
如此一来,自他离京之后,我所做之事,待他回京,想不细细追究都难了。
方才,我说京中诸事,一切安好时,他神色平静,仿或一切皆在了然中,那么,定是暗风,在我昨晚熟睡之际,跟他报备了京中之事。
暴雨,倾盆而下,急促又猛烈的,击打在帐顶子上,一声又一声。我长久伫立窗边,漠北晌午的天色,随着暴雨,瞬间暗黑一片,宛如黑夜。
在这漠北,只剩得半日不到的时间,我的皇帝侄子自是有一些的事要去处理,而我,自是,也有要见的人,要做的事。
许久,我出声,唤:“莫寻……”
我唤莫寻的话音甫落,一抹蓝光闪过,莫寻悄然立于我身前两步开外,惯有的低眉垂首之姿,恭然道:“公主千岁……”
我一声不响,绕着莫寻踱了两圈,莫寻的是反应是我意料中的极其沉得住气,不动如山,沉默亦是如山。
我在莫寻身前寸许处站定,慢着嗓音,道:“莫寻,抬起头来,看着本宫回话。”
莫寻依言抬头,默然看我,沉默的眸光中是我能够看得懂的恭敬与忠心,但是,除了恭敬与忠心,应该,还有其他什么,是我始终未曾探知到的吧。
我并不打算与莫寻绕弯子,于是,望着莫寻,眉眼弯弯,唇角深浮笑意,慢悠悠的,直截了当的,问:“你去伽蓝寺,所为何事?”
莫寻沉默的眸内,瞬间闪过怔愣,旋即,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浮上一层笑来,那清浅的笑痕,一下子,竟是晃了我的眼睛。恍惚的,只觉,是一场梦,梦里江南无尽处,绿树繁花笑轻尘。
莫寻道:“公主千岁,奴才原是长于边城,公主千岁您,是不记得了么……”莫寻未完的话音猝然消散在我的手臂缠在他的腰身之际,他垂眸,不解的眸子与我仰起的笑眸对个正着。
我柔着嗓音,近乎呢喃的,道:“莫寻莫寻,本宫,可曾在哪里见过你?”
莫寻沉默片刻,才道:“总归,不会是在公主千岁的梦里。”敦实的嗓音,四平八稳的语气,轻微的调侃,听在耳里,只觉新奇无限,又小有趣味。我从来不知,莫寻,竟然也有这等小小的可爱之处。
再一次深深的呼吸,充盈鼻翼的,是莫寻沉默如初的气息,如此沉默,如此,足以让我在不经意间,便是可以理所当然的忽视掉。如何,能嗅到,丝毫的,记忆中的,那芬芳如春的气息,那气息,足以,让江南的四季,温暖、盎然。
一早就明白的,那些的人,消失了,不见了,纵然上穷碧落下黄泉,亦是永远追不回来的。
定是,被我那皇帝侄子给闹腾的,神经有些不搭调了,竟然只是因着那一抹笑痕,便是心生了妄想。妄想,那人,还在,鲜活如初的,一如少时的承诺,永远的,守在我的身边。
莫寻,又怎会,是他?这个世上,有谁,能与他,相提并论?没有,永远不会再有。
这世上,这黄泉,也惟有,一个他。
这世上,我,也惟有,一个他,
夜……朝……歌。
师兄,如果,你还在,应是,如莫寻这般的年纪吧。
而你的诗儿,应是,你身边那依依含笑的最美新娘。
我微垂眼睑,掩去眸内些许涩然。
再抬眸,笑意深深,松开环住莫寻腰身的手臂,顺势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着平素对待我篱落宫内那些为我多看谁一眼,多跟谁说了一句话而拈酸吃醋的面首们的轻佻语气,道:“放心吧,本宫在梦里,亦是未曾见过慕容相。如此,可是甚觉内心平衡不少?”
我以为,莫寻定是如往常一般,选择沉默与无视。
但是,莫寻竟然接腔了,竟然还说了两句不算短的话。
第一句话是:“是,闻公主千岁此言,奴才甚觉内心霍然雪亮,原来,奴才亦也有可与那赫赫朝堂的慕容相相提并论之处。”
第二句话是:“公主千岁,奴才这辈子,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永是您的贴身护卫,至死方休,如此而已。”
我听莫寻说第一句话时,啧啧称奇半响,再一听莫寻的第二句话,倒是笑不可遏,笑得前俯后仰,好不容易止住笑,才一本正经的道:“莫寻,你的这两句话,本宫能不能理解为一个意思,那就是……”我顿了顿,才一字一句的,道,“你,莫寻,想望的人生,其实,应该是慕容相那般的人生吧,正气浩存,傲然天地的朗朗好男儿。而你,最鄙视的,想必是,靠出卖面相而过活的面首了。”
我点头,赞道:“本宫真是高兴又欢喜得紧呢,原来,本宫的莫寻,只是惯于表象的木讷敦实罢了,实则,内心里,也是清高又孤傲的主儿。”
莫寻眼睑轻垂,隐去眸光,再抬眸,眸光平静,问我:“正是因着慕容相的清高又孤傲,所以,公主千岁才会辗转惦念不肯放手么?”
我不置可否:“也许吧。”最近一段时间,貌似,我与莫寻在一起,不管说什么,做什么,话题总归会扯到慕容相身上去。当真是怪现象。
我摇头笑了笑,转身,取过沙巾,覆于面上,帐外的暴雨愈来愈猛烈,只怕是,照这般的下法,今晚回京的路要难行得多了。
我盯着窗外的雨瞧了半响,回头,正要吩咐莫寻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在转眸的瞬间,瞧见了,那狰狞的银质面具上,一双溢满哀伤又怜惜的眸子。那是莫寻,尚来不及收回的眸光。忽然,我很想问莫寻,多少次了?有多少次,在我转身之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默默的注视着我,一双千年沉默的眸子,注满的是仿或堆积了千年的忧伤与怜惜,一如这个瞬间。
我很想问,莫寻,你,是在为我,而哀伤又怜惜么?
我亦想问,莫寻,虽然,你曾否认过,但是,你,对我,终究,不仅仅只是对主子的忠心,是这样么?
惊雷乍起时,一抹闪电如雪亮的长剑划开漠北混沌昏暗的天幕,映亮了莫寻狰狞的面具,灿亮亦寒白。
短暂的瞬间,我与莫寻,隔着三大步的距离,彼此相视。
莫寻长睫扇了扇,移开眸子,又是好半响,才重新与我相视,是淡然无波的眸子,死水一般的沉寂。
“公主千岁,如果,没有什么吩咐,奴才去外面侯着您。”莫寻弯腰,就要从我眼前消失。
“莫寻……”我启唇,唤他,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只因着,那惊鸿一瞥时,纯然无瑕的怜惜,氤氲的,是隐隐的脉脉温情。
莫寻身子顿住,却是,不肯回头看我,只是,背对着我,恭然的,等待我的命令。
我噎了噎唾沫,终是说出那句自从看到暗风后,深埋于心的话:“这些年来,你守着本宫,是委屈了你。回京后,本宫会找个合适的时机,还你自由身。如果,你想着做慕容相那般的男子,本宫亦会帮你谋到一份朝堂差使。你体内所中蛊毒,本宫已派人去寻找解蛊之方,放心,本宫既是应允你要解了此蛊毒,即便是顷尽天下,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