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他这棋局,确实高妙至深,诚如他所言,局中有局,局外亦是有局,环环相扣,步步玄机。更让我惊讶的是,这棋局,竟是他左右手对弈而成。
看来,他的棋艺,诚如他的帝王之术,日臻精炼,游刃有余。
“姑姑……”他唤我。
我回神,微微有些恍惚:“嗯?”
他左手拈起我方才想要拈起的黑子,所落位子亦是我方才欲要落子的位子。瞬时,棋中黑子,死伤一片。正所谓:一招“自伤其臂”换得“置诸死地而后生”。
他以这一盘星罗棋局暗示于我,他心中已定之事。所谓自伤其臂,亦也不过是说那向来是朝中股肱大臣,堪为帝王右臂的上官老将军。
他右手漫不经心的移动白子,抬眸瞧我:“姑姑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想了想,还是问出心中疑虑来:“慕容与上官,向来为世交,朝堂之上,亦是一文一武,堪为朝中主流势力,各州郡四品以上官员,十之七八为其门生。何况,现如今,慕容与上官,更是亲上加亲,实力不容小觑,圣上此时……”
我默了默,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说了我所担忧的后果:“只怕,最终局势,超乎圣上所想,难以驾驭。”
承烨将星罗棋局慢慢搅散,唇角弯了两弯,是鲜少能见的俊美笑痕,道:“只是一盘棋局,姑姑便是知晓烨儿心中所想。知烨儿者,舍姑姑其谁?”
他说着,站起身子,踱步至地形图前,负手而立,遂又道:“若平天下,必得厉兵秣马,朝堂稳固。”
我接口:“上官一族,六代入朝拜将,掌管兵马大权,负京畿守卫重责。上官一族,虽无谋朝篡逆野心,私饱中囊,贪赃枉法,欺上瞒下,每一条都可够得说上三日三夜。”
“不错,若要平定北疆,征讨南疆,首当其冲,必得充盈国库,皇权一统。”承烨旋身看我,一双明眸坚定亦果决,“朕放任了上官一族三年之久,便是等收网这一日。”
“圣上的收网,便是借江南知府一案?借慕容相之手?”我摇头,问,“但是,圣上,慕容相纵然品行不阿,忠心为朝,毕竟,是上官老将军的东床快婿。”
承烨闻言,竟是看了我许久,就那么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就在我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之时,他才慢悠悠的开口:“朕以为,在姑姑心里,慕容相应是世上最清廉最公正的男子。姑姑会坚定不移的,深信慕容相的公正无私。”
这算什么?我诚心诚意的为他的江山着想,苦口婆心的劝他谨慎行事,到临了,他倒是不失时机的来讽刺我。罢了,我这一辈子,也许,也只有在慕容凝这件事上,甘处下风了。
于是,我不以为然的,继续大义凛然的,谏言道:“圣上,欣赏一个人,与信任一个人,那是两回事。”
“哦!?”承烨又绕回御座上,惬意的抿了一口香茶,问我,“姑姑的欣赏给了慕容相,那么,信任呢?又给了谁?”他那惯于冷厉难测的眸光中闪过几许专注。
我只觉话题愈扯愈远,当下,也无话可说,只道:“总之,圣上还是小心行事为妙。毕竟,上官一族能六代屹立朝堂,自有其为官之道。”
他倒也不再执着相问,唇角抿了抿,道:“姑姑其实来得正是时候,朕原也是想着传旨请姑姑过来一趟的,朕有事想请姑姑出面解决。”
我倒是奇怪了,自打他登基后,我与他一不谈国事,二不谈私事,现如今,他有事请我出面解决,看来,绝非私事。若是私事,大可私下说说罢了,不必来回传旨这般隆重。
我道:“圣上请说。”
“姑姑来找朕,应是也有事要说吧,不如,姑姑先说。”
我便是将请旨出宫,接痴儿回宫一事简单的提了提,顺便说了想将碧瑶姑娘给请了来陪我在宫内解解乏儿。
承烨听我提碧瑶,竟是一脸茫然,我能肯定,那茫然之色绝非装出来。内心里,有些替碧瑶不值,亏得他时时常常的去锦绣酒楼听曲儿,这才多长时日不去,倒是连人家姑娘姓什么叫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倒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自古帝王皆薄幸。
我试图提醒他,便道:“圣上还记得京城锦绣酒楼么?”
他点头,想了想,点头,道:“姑姑所说的碧瑶,是不是酒楼第一琴师?琴声谈得不赖。”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与姑姑的琴艺相比,是差了许多。”
我恍然,敢情,他向来是记得人家琴谈得不赖,却是从不曾关心的问过,姑娘芳名?又或者,姑娘提过,他却是不曾往心里去过。
他又笑了起来,起身,缓步走下来:“这倒是巧了,朕拜托姑姑之事,亦也是须得出宫一趟,不如,两件事,凑一块儿办了。”
我倒是愈发奇怪,便问他,究竟是何事。
他这才告诉我道,上官老将军卧病在榻数日,想请我代他去上官府看望上官老将军。
我有些奇怪,道:“贤妃不是更合适么?”
承烨摇头:“能代表朕之人,唯有姑姑。请姑姑去,也才愈发衬得朕对上官老将军的看重。”他说了说,又神秘一笑,对我道,“姑姑放心吧,朕也会随行,只是,换了个身份罢了。”
我本来想跟他说,就凭着我这帝姑的名声,只怕我不去探望还好,这一出现在上官老将军眼前,向来以忠贞自诩,又是与那魂断金銮殿的慕容老相爷情同手足的上官老将军还不活活的一口气上不来,给气死?
不过,再一想,上官老将军若是因我的出现而气死,岂不是更妙?那我,岂不是又为我的皇帝侄子的江山社稷,大功一件?
我看我的皇帝侄子一脸轻松笑意,心里思量着,许是,我的皇帝侄子多少也抱了这层想法吧。
真是够龌龊,够不厚道的。不过,也够高明的。
于是,我带着承烨赋予我的神圣使命出了宫,前有皇家仪仗队开路,后有御前侍卫护銮驾,侧有莫寻与另外一个面具人护卫。
为显得皇家此次探望上官老将军的诚意,事先并未遣执事太监前去上官府上传旨。
上官府位于皇城西南区,而锦绣酒楼则是位于皇城中心最为喧哗之处。要去上官府,必得途经锦绣酒楼庭前。我原是想着,先办完帝王交付的正事儿,再回头带了痴儿、小三、还有碧瑶回宫去住。因此,在快要途经锦绣酒楼前,还特意关照了一声莫寻,无须停轿,无须喧哗,直接走过便是。
孰料,还未近得锦绣酒楼庭前,轿子停了下来,隐约的,前头传来喧哗声。
我心里微疑,在轿内询问何事,内心里还咯噔一下,想着,难不成,又是碰着一个拦轿喊冤的?我这边正寻思着,轿外传来莫寻的声音:“公主千岁,是煌公子。”
我忙吩咐落轿,帘子被莫寻掀开,我只觉眼前一晃,痴儿整个人便是冲进了轿内,习惯的将那大大的脑袋往我怀里钻,两只手臂更是牢牢的环抱住我。
我好不容易哄住痴儿,瞧他眼泪汪汪的模样,人也消瘦了不少,许是方才被侍卫拉扯吃了不少苦头,袖子破了,前襟上还沾了泥渍,哭花的脸上还明显的有淤清红肿。我瞧着,内心里叹口气,横竖是甩不得痴儿了,幸得銮驾宽敞,可容得下七八人,于是吩咐了莫寻,将碧瑶与小三也带进来。
待得碧瑶与小三进来,銮驾即刻起行,毕竟皇命要紧。
銮驾平稳起行,我问痴儿,怎是知晓銮驾内必是宁宁。
痴儿哽咽不止,我问他什么,他也答非所问的,只顾着死死揪着我的袖底,一个劲儿的眼泪鼻涕直流,一脸的小可怜模样,直让我觉得自己丢下痴儿这么久不管不顾简直是罪大恶极。
我只得问碧瑶,碧瑶也是一脸不大肯定的神色,只告诉我道,自打我离开酒楼后,痴儿日日天不亮便是坐在酒楼门槛处等我回来,一等便是等到累及睡去,谁劝都不肯听,今儿个一早,痴儿也不知怎么的,拉着谁都说,他的宁宁要回来了。初时,大家也没在意,孰料,当真是准得不行,銮驾内坐着的果真是我。
我内心瞬然警醒,只得再问痴儿,在痴儿颠三倒四的回答下,我隐约觉察出,有人提前将我的行踪告诉了痴儿。
那么,那人如此行事的用意又是何在?我不得而知。只是,多年的皇家争权夺势生涯使得我隐约感知,在这表象的平和下,接下来必是有事情发生。只是,要发生怎样的事情,我无法预料,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一路平平顺顺的,銮驾抵达上官府,上官府大夫人带了一帮女眷跪着接了圣旨,手捧宫中御赐的贡药,山呼万岁,感念皇恩浩荡。我笑着吩咐碧瑶去将几位夫人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