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夫人中,除了大夫人显得老态,另外三位夫人都是正当芳华盛年,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尤其是四夫人,我只觉比起上官家那位新近出阁嫁给慕容凝的大小姐来,还要年轻好几岁,瞧那满面春风的小脸蛋,哪里有什么夫婿病重的愁容,整个一朵风中娇滴艳丽的牡丹花,水灵灵的,滋润得紧。再一瞧那一身红衣,不是新婚又是什么?
我内心暗嗤,这上官老将军也是七十古来稀的年纪了,外称卧病不起,活似一口痰上不来就要面见阎王爷似的,倒还有闲心闲情闲精力关起门来悄悄迎娶了第四房娇妻洞房花烛。
大夫人一边张罗着管家奉茶,一边将我向大厅引,嘴里诚惶诚恐的说着,夫婿病重,不能迎接公主千岁圣驾,实是惶恐,请公主千岁见谅;皇恩浩荡,感念不尽,诸如此类。
我自然又是将圣上对上官老将军的关怀与慰问之殷切心意给传达了一番。饮了一杯茶水后,我站起身来,道:“还请大夫人前面引路,领本宫亲自去老将军榻前探视一番,如此,回宫后才好不负圣上重托,如实向圣上禀告老将军病情。”
大夫人笑容明显有些僵硬,倒是三夫人机灵,忙道:“公主千岁乃万金之躯,夫婿卧病多日,室内晦气深重,唯恐玷染给公主千岁……”
我心里自然明朗,这摆明了是上官老将军不愿见我。
于是,我也便温婉一笑,琢磨片刻,道:“老将军为我朝中流砥柱,若是本宫真能将老将军室中晦气给带走,老将军快快好转身体,早日为圣上辅佐国事,本宫亦觉荣幸,也算是老将军给本宫一次机会为朝庭尽一份心力。”
说罢,我便笑意盈盈的看着大夫人,道:“还请大夫人前面引路。”
正在这时,上官府的家人来报,大小姐回府。
大夫人朝我道声抱歉,走过去低声与老管家说着什么,我漫不经心的竖直耳朵,听见大夫人低着嗓子急迫的问老管家:“姑爷可是有跟着来?”
看来,大夫人是将慕容凝当是救命稻草了,殊不知,慕容凝尚且还在宫中与几位当值的大人商讨要事。老管家自然摇头,大夫人免不得失望,又不好表露,便笑道:“还不快去跟小姐说,速速来大厅拜见公主千岁。”
这应该是我第四次瞧见慕容凝的新婚妻子吧。第一次是在这上官府的后苑,其时,她红盖头红嫁衣,万分的喜庆;其时,她不知我的是当朝大长公主,只当我是慕容凝藏起来的一个娇妾。第二次,是在锦绣酒楼狭窄的楼梯间,其时,我肩胛负伤由暗风扶着步下楼梯,她行色匆匆跑上楼梯去找她的夫婿;其时,她应是心有预知。第三次,是在前日的水榭庭,一场皇家家宴上,其时,她是慕容凝呵护的娇妻,而我,是端坐帝王左侧的帝姑。第四次,便是此时此刻,在这上官府大厅,她依旧一身红衫,婷婷的跪在我身前,恭声给我请安。
我笑着上前扶起她,道:“丞相夫人不必多礼,本宫今日个来,是奉旨来探望老将军。想来,丞相夫人亦是启程赴江南在即,临行前,特来拜别父母,孝心可感。”
她婉转含笑,巧言道:“夫婿说,这应谢公主千岁的成全,才得以让臣妻此次江南之行师出有名。”成全!?听在耳里,当真是讽刺。
我抚着她的手,巧笑倩兮:“本宫是将丞相夫人当妹子看待,何须客套?”
她听我这么一说,温婉神色有片刻的怔忪,讷讷的,道:“臣妻何德何能,能与公主千岁姐妹相称。”
我又是一笑,一语双关道:“你又岂是寻常女子,你是慕容相的夫人,不是么?”说着,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转移话题道,“何时启程?”
“夫婿尚有一些公事须得交代清楚,夫婿想着入更后启程,比较清静些,路上也少有阻塞。”
我笑着点头,道:“瞧本宫这性子,说着话儿,都将圣上嘱托的正事给忘了。”
“公主千岁是要去家父榻前探望家父病情么?”
我点头应是。她立即爽快表示,陪我前去。我余光瞟过上官府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一个个自是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又只得作罢。我心里暗笑一声,看来慕容相的这新婚妻子还是心地单纯了些。她若是事后知晓她的老父宁死亦是不愿见我,想来,也定是懊悔不已了。
穿过牡丹园,再穿过两三进侧厅,停在一处厢房前,她站在门外,朝里轻声道:“父亲,大长公主奉旨来看望您了。”
喊了两三声,没人应,她回头,朝我解释道:“父亲定是喝完药睡下了。”
我便道:“本宫轻着步子进去看看即可。不然,本宫实在无法向圣上交差。”
她便是轻轻巧巧的推开门,侧开身子请我先且进去,我跨过高高门槛,她跟在我身后,除了碧瑶、小三与痴儿跟着进来,其余人皆是守在门外。我朝里走去,室内光线昏暗,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扑鼻而来。
我刚一绕过屏风,迎面而来的,竟是一抹寒光,下一瞬,身子便是被人攫住,紧接着,传来痴儿短暂的痛呼声。
“你……你们……”慕容夫人惊讶出声,便是被击昏过去,软绵绵倒地。
室内细微的异动还是引起门外护卫的注意,厢房的门被推开,是我身边的两位面具护卫应声而来的身影,夹杂着刀剑声。
“公主!?公主!?您在哪里?”莫寻的声音传入我耳际时,我已是被人蒙了黑巾顺带点了睡穴掠梁而去,自然是无法回应莫寻。
短暂的意识里,我忽然就是再一次想起我那睿智的已薨逝太皇太后姨娘的话,她说过的,我这一辈子,唯有在深宫,才能确保此生无虞。当真是不假。第一次出来,是替慕容相挨了一匕首。这第二次出来,明明有那么多的护卫,却还是轻而易举的被人给下了套,给劫持了去。
只是,这一次,我倒是不惊亦不惧。在被劫持的刹那,眼前重叠的,是御书房内,我那皇帝侄子左右手对弈的星罗棋局。
耳畔,回旋的,是我那皇帝侄儿轻含笑意的声音:“你内心所想的,要永远比你的对手所认为你能想到的,略深一层。”
最后的影像里,重重叠叠的,是我那皇帝侄儿神秘的笑。
刹那明白,一路上那心头隐隐约约的预感究竟源于何处。
我皇帝侄儿的睿智与果敢、以及他高深的帝王之术莫测的帝王之心,我从来不曾怀疑过,却终究还是低估他甚多甚多。我开始恍惚,是从何时开始的,我那皇帝侄儿的内心变得如斯高深莫测,高深到让我这个教他养他的姑姑亦是望尘膜拜,莫测到让我这个姑姑亦是心寒心颤。
他以一盘棋局暗示于我,他接下来着手整饬之事。局中有局不假,局外亦是有局也是不假,借慕容相之手审查江南知府一案更不假,以慕容相的刚正不阿来秉公查责上官一族触犯律法之罪状亦是不假……这些,我都料到,亦是以为,这些就是他以那棋局想要暗示于我的关于他的所有想法。
却是从未想到,其实,我这个姑姑亦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诚如那枚被我捻起又放下,最后,又被他捻起送入虎口的黑子。
所谓自伤其臂,置诸死地而后生,原来,我,才是他认为的那条臂膀。以我堂堂的帝姑在上官府遭劫持为由,再并同江南知府一案,帝王有足够的理由龙颜大怒,下旨查抄上官府。
我醒来时,是在船上,竖起耳朵细听,除了浪头击打船身的声音,以及间或传来的几声蛙鸣,依稀的还能听到渔歌唱晚。
船足够宽敞亦是足够奢华,软塌、桌椅、香龛一个不缺,我躺在软塌上,身上覆盖了薄毯轻裘。桌上有笔墨书画卷册,亦有糕点水果。香龛上沉香轻燃,余香袅袅。我再左右一瞧,痴儿、碧瑶、小三,倒是一个不差的,齐齐斜靠一角昏睡得不知天上人间。
我从软塌起身,还未站定,帘子便是被掀开来,闯入一位蒙面黑衣男子,警惕四顾,瞧见我醒来正站在那里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瞧,不由一愣,头一低,身子一退,便是要退出去。
我眉眼一扬,唇角一咧,笑着喊住那人,道:“暗风,还要继续跟本宫装下去么?”
那高大身形果然顿住,旋即,就势一跪,伸手取下面上黑巾,请罪道:“卑职行止间多有冒犯公主千岁,请公主千岁责罚。”
“你若是不敢冒犯本宫,便是忤逆圣意,是为抗旨不尊,是也不是?”
暗风闻言,抬头看我,见我面色和悦不见丝毫怒意,便是放松下来,嘿嘿笑道:“圣上果真不曾料错。”
我微抬袖子,示意暗风起身,转身在竹编藤椅上坐下来,手指轻叩桌面,眼神瞟了瞟角落里昏睡的三人,其实暗风只能说是恪尽职守、惟皇命是从,远不能说是冒犯于我,然则,我亦如他们三人一般至今昏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