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最后一句话时,已经拉着龙儿飞快闪到了沈老爷子身后。
韩先生雪肤顿时红霞绯生,恨恨的:“姓……姓……”
我忙道:“在下姓莫。”
“姓莫的,你有种别缩头乌龟躲着。”
我耸耸肩,大言不惭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连躲都不会,那岂不是白痴一个?”
沈老爷子想来是看我们闹够了,冷声道:“莫少侠,水珠掉了。”
我忙噤声,探手入怀,水珠不是还好好的在着么?嘿嘿一笑,道:“沈老爷子真是可爱,还会说笑,呵呵,真是好笑啊,是不是?”
龙儿见我笑,便是非常配合的跟着我干笑几声。
“好了,闹够了,便入席吧。”沈老爷子转身,瞧我一眼,眉心不抬,大步拾级而上。韩先生走到我面前,鼻尖喷出一声哼,仰首阔步入席。
我拍了拍龙儿的手背:“好兄弟,够义气。”学着韩先生的表情,朝龙儿看了一眼,眉眼上挑,鼻尖发出一声冷哼,袖子一甩,仰首阔步入席。
身后是龙儿与暗风辛苦隐忍的笑声。
龙儿的偷笑,自是引得沈老爷子的冷眼相瞪,我漫不经心的坐下来,举箸,对沈老爷子笑道:“保持欢畅愉悦的心情,利于进餐,不是么?纵然命运沉重不堪背负,也应该笑着走下去,不是么?”
韩先生是与我抬上杠了,眉心一扬,讥笑道:“莫少侠年纪虽轻,倒是禅心了得,字字高深,句句玄妙,佩服佩服。”
我夹了一筷子青菜,笑:“承让承让。”
韩先生见我面皮着实厚,可谓是油盐不进,便是转而将挑衅转移至暗风身上,笑道:“莫大侠餐后可否有兴趣,与在下好生切磋一番武艺?”
我忙替暗风应下:“有,有,有。能得韩先生这般标致的美男子切磋武艺,可是我大哥求也求不来的荣幸啊。”
韩先生干笑两声,道:“在下怎是觉得,莫少侠与莫大侠不似兄弟,倒似主仆来得恰当。”
我粲然一笑,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沈老爷子搁下碗筷,道:“餐后,莫少侠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笑:“在下有的是时间。”
韩先生不阴不阳的道:“莫少侠可真是个性情开朗又单纯活泼的主儿啊。”
我喝了口小米粥,疑道:“韩先生是算卦的么?怎是说什么准什么?”我又一笑,道,“很多人都喜欢在下的性子,不过,貌似韩先生并不喜在下这性子。”
“不,喜欢得紧。”韩先生嚼着萝卜干,咬牙切齿。
我想了想,旋即,拊掌笑道:“有理!有理!韩先生啊,那咱俩,不就是常人所说的,那种欢喜冤家了吗?”
“噗——”韩先生一口粥,喷射而出,坐在韩先生对面的暗风躲闪不及,被喷了一头一脸。
“哎呀呀,韩先生,心事被说穿了也没什么啦,不必这么紧张啦。”我笑着站起身子,看着一张脸胀得通红,额角青筋毕现的韩先生,道,“在下要陪沈老爷子说说话儿了,失陪了啊。”
说罢,仰天欢笑数声,优哉游哉的跟在沈老爷子身后。
没有人知道,我与沈老爷子在书房内都谈了些什么,一谈便是一整日。
暗风不知,韩先生不知,龙儿亦是不知。
所有人都好奇,但是,没有人会问出心中的好奇。
龙儿是不敢问他爷爷,暗风是不敢问我,韩先生貌似是不屑一问。
但是,谁都看得出来,我与沈老爷子沟通得很不错。
因为,当夜,我将那青猿寨数十弟兄用生命换来的江南知府贿赂朝中重臣名册递给了暗风,又执笔亲书一份密函,封于蜡丸内,交于暗风,叮嘱:“快马加鞭,亲自赴京,亲手交给圣上。”
暗风见我面色冷凝,亦知此事关系重大,双手接过,问我:“卑职走了,谁来护卫您的安全?”
“在这青猿寨,本宫自是无虞,你无须忧心。”我拢了拢宽大水袖,唇角抿了抿,道,“暗风,这名册,是本宫以那颗绝世水珠从沈老爷子手中交换而来,你应该明白这册子对朝廷、对圣上的千秋江山有多重要。”
暗风闻言,神色动容:“公主千岁您……那水珠可是您……”
“水珠再怎么举世独一无二,如何敌得了圣上的千秋万代帝王伟业?”我挥了挥袖,“暗风,去吧。沈老爷子在寨口等你,你什么都不必说,他自会安排你出寨。”
暗风双膝跪地,俯首:“最迟三日,三日后,卑职自当归来,随伺公主千岁左右。”暗风顿了顿,又道,“那个韩先生,非比寻常,深藏不露,请公主千岁千万警惕此人。”
我淡笑点头,目送暗风高大身影渐渐没入廊檐尽处,许久,淡然转眸,手敲折扇,笑:“韩先生呐,小弟知你对小弟我有着如天上之水连绵不绝的好感,何必要躲在暗处偷偷窥看小弟呢?小弟真是不介意韩先生你明窥小弟的啦。”
我这里话音方落,夜风中便是掠过一阵浅薄若无的暗香,眨眼的功夫,那容颜秀致的韩先生便是斜身依于几步开外的栏杆处,悠闲一笑,道:“莫小弟这份信心真是可嘉。”
我抱拳:“韩先生过奖。”扬眉灿笑,“小弟向来是看得起自己,没办法,天生的。”
韩先生道:“莫小弟的好人缘也是天生的么?”
我道:“可不是,小弟的好人缘向来是不分男女老少,天生惹人亲近。”
韩先生点头,啧啧道:“无怪乎,连咱们的老寨主都能被莫小弟给亲近去,当真是了得,了得。”
我上前几步,与韩先生并肩依在栏杆边上,道:“原来,韩先生是套话来着的。怎的,怕小弟我再待下去,抢了韩先生您的饭碗?”
韩先生侧眸仔细凝睇我一番,秀眉斜挑,大笑数声,笑罢,道:“区区青猿寨的军师身份如何比得上堂堂乾昭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姑身份来得显赫。”
我并不奇怪韩先生知我身份,我笑道:“那,不如,你我对换身份,韩先生你体验一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姑荣耀,而小弟我呢,体验一番这江南山水桃源地的自由自在。如何?”
韩先生笑,恭维我:“莫小弟不仅天生的自信又人缘好,且天生的爱白日里做美梦,真是天生的好福气之人。”
我望着韩先生,恳切的道:“韩先生真是好牙口,损人都损得这般含蓄委婉,小弟我当真是佩服。”
我接着道:“只可惜韩先生不会变女儿声,然则,韩先生还不能不信,在下非但自信又好人缘,且易容之术更是一绝。将韩先生易容成帝姑,并非难事。”
“哦!?”韩先生貌似非常感兴趣的表情,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递给我,“那不知,莫小弟可否将在下易容为画中之人。”
我伸手接过画轴,边解系绳,边笑道:“画中之人是韩先生梦里梦外魂牵梦萦之人?因着求之不得,便是将自己易容成那人,再对着镜子含情脉脉,自我安慰一番?”
我这句话确实够损,因为,我喜欢看韩先生与我斗嘴的表情,是难得的消遣。
但是,韩先生竟然不动怒也不生气,径自温情含笑,道:“是在下此生,梦里梦外奢求拥有之人。”韩先生侧头,看着朦胧月色,温情脉脉,“有那人的地方,便是在下的如画江南。”
我停下解绳的动作,好奇起来,八卦的问道:“韩先生心悦之人,不在这江南之地?”
韩先生摇头。
我再问:“那人心中的如画江南,也应是韩先生吧。”不忘拍拍韩先生马屁,“毕竟,韩先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武功有武功。”
韩先生侧眸看我,唇角扯了扯,是有些苦涩的自我嘲笑,道:“没想到莫小弟还肯说几句好话来安慰在下,真是谢了。”又抬头去看月色,吟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闻言,心里也跟着泛了酸意,真诚的安慰韩先生:“心悦君兮君不知,总好过,心悦君兮君心知却是明言拒绝来得好。至少,你心头还可以流着一点想望,想望着,那人心里兴许也是悦你的。”
韩先生又低侧了头瞧了瞧我,半响,感慨:“唉,梦里梦外何处是江南?”
我亦是深有同感,跟着叹息一声。
叹息罢,我眼望月色,喊他:“韩先生——”
“嗯?”他亦是仰望月色。
我叹口气:“曼陀罗香气,愈来愈淡了。”阎氏后人,口含曼陀罗降世,与曼陀罗为邻,离曼陀罗而亡,唯修习阎宗上层者,可永葆曼陀罗体香,不拘行止。
韩先生未曾开口,维持着仰望月色的姿势。
许久,许久,有灼热的液体,滴落我搭在栏杆上的右手背上,我将手轻轻的覆盖在韩先生手掌上,低声道:“回去吧,重建曼陀罗山庄。”韩先生慢慢的,抽回自己的手,问我:“还回得去么?”旋即,转身,慢慢的,走在廊檐下,“早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