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解:“大人——”
他举起我被断弦划上的手指,放到他的唇边,帮我吸吮去血渍。
我因为惊讶,瞪大了双眸,头脑再一次陷入空白。
他握着我受伤的手指,轻轻的揉捏,道:“以后,无人之时,无须大人来大人去的,喊我一声敛思即可。”
我只觉自己的大脑彻底陷入迷茫与瘫痪状态,什么都不能思考了。
他笑着垂眸看我,那双潺澈清明的眸子久久的,停在我的眸子上,如此亲近,如此专注,我能清晰的从他的双眸中看到我的倒影来。
许久,他的另外一只手,抚上我的五官,问我道:“知道你的五官,哪一处最美么?”
我愣愣的摇头。
他的手,便是停在我的眼眉处,道:“是眼睛,你的这双眸子,流转之间,顷尽天下芳华。”
忽然,死灰又复燃了。我仿或看见,漫天烟火绽放,如斯眩目。
我呐呐的,问道:“大人将婉儿带在身边,是因为那个人么?”
他笑:“嗯?哪个人?”
“大人曾说过,婉儿的眼睛,像及了一个人。”我抬眸,定定的看着他妍隽的容颜,轻轻的,问,“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么?”
他闻言,松开我的手,不知所谓的笑了笑,道:“谁知道呢。也许,只有天知道了。”旋即,回到桌案边,重新捧起那尚未读完的卷册。
我垂眸,去看那根断弦,许久,还是不知死活的,轻问:“大人的心里,那人是怎样的存在呢?”
他好似不曾听见,依然看着手中卷册,又好似听见了,那低垂的眉梢轻不可见的动了动。
而我,依然忐忑的问:“婉儿在大人心中,是那个人的替代么?”
等了好久,他终于放下手中卷册,看向我,唇角挑了挑,浮上一抹清浅温润的笑,道:“别瞎猜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在我与他之间,我想的那回事,从来都是与他心里有没有我相关,从来都是关于儿女之情。
他说,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那么,便是,他的眼里心里,我与他之间,即便有什么事,也绝非儿女之情。
我垂眸,当真是不再相问,受伤的手指无意识的抚过断去两弦的六弦琵琶。
许久,他忽然道:“能将断弦琵琶,弹奏出高妙乐音者,这世上,能有几人?”
我淡淡一笑:“谢大人盛赞,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他隔着长条桌,静静的看了我半响,然后,道:“再过半个时辰,便到青龙镇,可愿意陪我去探访一位故人?”
我垂眸,道:“婉儿既是岳大人送给相爷的礼物,自是一切听随相爷吩咐。”
“礼物!?”他低低重复了一句,眉眼间,有疏淡笑意,长臂探过,取走我手上断弦琵琶,道,“待到青龙镇,我送你一把新琵琶。这断弦妙乐,还是少弹为妙。”
“既是断弦妙乐,为何少弹为妙?婉儿当真是不明白。”
“以后,你会明白。”他说着,猛然欺近而来,长臂揽过我,身形腾然而起,跃出马车。
只是兔起鹄落的功夫,七八黑衣人手持利剑,从车顶斜刺而入。
我瞧着,生生的给吓出一身冷汗,若是慕容凝稍迟一步,我难保不成剑下亡魂。
驿道两侧,芳草戚戚,鸟鸣幽幽,慕容凝只手搂着我,翩然立于几位衙役身前,宽袖紫袍随风猎猎,愈发衬得清风脱俗。
依旧是惯有的温文尔雅,嗓音轻笑,对那几步开外的黑衣人道:“尔等于此朗朗乾坤下公然袭击本相,其勇可嘉。”
“你这昏官欺世盗名、假仁假义,与那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岳向舟老贼有何区别?昏庸之官,人人得而诛之,我等不过是替天行道。”那为首黑衣人语气激昂,说着,手中利刃便是疾刺而来,“昏官,纳命来。”
慕容凝松开我时,在我耳边轻声叮嘱一句:“莫怕,先去后面站着。”
几位衙役将我与那喊冤之人护在中央,严阵以待。
那七八黑衣人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出手亦是不留情面,招招致命。
却并不见慕容凝还招,只是一味闪身避让。
数十招过后,那为首黑衣人看出慕容凝并无出手之意,怒道:“昏官,你为何不出招?”
慕容凝道:“尔等口口声声喊本相昏官,欲诛本相而后快,本相不出手还击,岂不更遂了尔等心意。”
那为首黑衣人冷笑一声,不无讥讽的道:“慕容凝,你这故作清高,自命不凡,还真是颇得慕容玉渊那伪君子真传,真可谓一脉相传、一代传一代。”
我心里暗叹,这黑衣人这一招激将法可真是够狠够准。如慕容凝这般的男子,你可以侮辱他,可以攻击他,却是,万万不可诋毁他们的父辈。他们这些的人,将儒家之道奉为奉为圭皋,信奉“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更是以“尊父重孝”为毕生为人准则,尊崇有加。
果真,慕容凝低喝一声:“放肆,家父一世英名,岂容尔等玷污。”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浅含愠怒之色的慕容凝,心里更深的叹息一声,只是一句对他父亲不敬的话,便是激得他怒形于色、出手相击,那么,我呢?与他父亲猝死朝堂脱不得干系的我呢?也许,他心底,对我的恨,要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吧。
慕容凝以一敌八,纵然不至于落得下风,也只是,堪堪打个平手。
我担心,若是再这么耗下去,慕容凝必定会寡不敌众,渐渐落得下风去,毕竟,双手难敌四拳。
果不其然,八位黑衣人倏然变幻阵式,我心头猛然一拧,熟悉的甜腥瞬间涌向我的喉口,我抿唇咬紧牙关,生生噎下那股甜腥,直直的看着那八人阵式,水袖内,五指紧握成拳,指尖插入掌心,锋利的疼痛告诉我,这一切,当真不是梦,这“八卦剑阵”不是梦中所见。
当年,六岁的我,在号称天下第一藏书楼的江南第一山庄书阁内翻阅《天下剑阵录》,上面记载有这样一句话:“八卦剑阵,重在配合,攻守齐发,无懈可击。”
而我,身为夜氏后人,更是清楚,八卦剑阵的剑诀,除了江南第一山庄有正本外,唯一有此剑诀手抄本的,为十大护法之一的白氏后人。
我不希望八人有个好歹,亦是不希望慕容凝受伤,更是不愿因此一着而搅了我计划好的全局。
凝眼看去,慕容凝在八卦剑阵的连环攻势下,渐渐的,落得下风。
眼见着为首黑衣人利剑直插慕容凝后背心,我脱口而出:“敛思,小心……”
随着我这一声喊,我惊住了,直直的,抚着自己的嘴唇。
而慕容凝,仿或亦是惊住,在剑势夹击中,直直的,侧身,回头,看向我,对那疾刺而来的利刃,竟是不躲亦是不避。
只是瞬间,我的目光,他的目光,遥遥相视,仿或是越过山千座、水万重,彼此交汇。
在这个瞬间,因着慕容凝侧身回头的姿势,为首黑衣人手中的剑偏离了慕容凝的后背心,直直的,插入慕容凝右肩胛。又有两把剑,分别刺中慕容凝左右腹部。
瞬间过后,慕容凝收回投在我身上的目光,立于剑阵中央,望着那为首黑衣人,手指我,道:“本相见尔等非打家劫舍之人,亦是明辨善恶,尔等欲除之人,是本相,与他们无关,本相希望尔等,能够放他们一条生路。”
“待得他们平安离开后,本相再与尔等一决高低,是死是活,绝无怨言。”
“尔等以为,如何?”
那为首之人看向我这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你这昏官倒也是个性情中人。这几个衙役也不过是拿差银办差役,我等自是不会为难他们。至于这拦轿喊冤之人,我等救他还是来不及,又岂会伤他性命?而这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我等更是不会为难。”
“本相没有看错人,如此,多谢!”身处围攻之中,慕容凝却是不见丝毫狼狈,抱拳含笑,依旧是尔雅清俊、丰姿卓然,然后,侧头,回眸,看着我,双眸依然清澈通透,温声道,“走吧。”
衙役不动,而我,亦是不动。
慕容凝又道:“你们几位当差的,如若还尊本相一声丞相大人,便请将喊冤之人交于青龙镇五爷。”
几位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朝慕容凝深深一揖,押着喊冤之人,绕道而去。
慕容凝看着我,许久,朝我摇摇头,唇角浮上一抹清浅的笑,启唇,却只有三个字:“何必呢。”
事到如今,已没有再做戏下去的必要,我伸手,扯下驴皮面具,慢慢的,走近去,问:“何必什么?”
在我走出三步时,他反问我:“还是不肯死心么?”
他这样说时,那双通透的双眸闪烁过几许鄙夷,那抹笑尚且留在唇角,只是,弯起的弧度勾映出不深不浅的讥诮。
我停下脚步,望着他,点头,巧笑倩兮:“难道,敛思你不明白么?对于敛思你,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曾死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