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凝道:“圣上是我朝少有的一代睿智果敢帝王,必能成就千秋大业。”慕容凝说这句话时,眸望瓦蓝万里的晴空,清雅神色中颇多踌躇满志与与有荣焉之色。仅凭这丝毫不掺假的容色神情,我便是完全可以笃定,慕容凝对我那皇帝侄儿与朝堂的忠贞之心,可昭日月,日后,当真是没必要再提醒我那皇帝侄儿防备他什么了。我由衷的为我那皇帝侄儿感到欣慰。
骏马奔驰,我依稀听见慕容凝似自语,又似感慨的道:“那人一手教养出的,又怎会是寻常之人?两人心计、性情、行事风格倒是像及。”
我在心里暗自揣度,慕容凝这是在夸身为帝姑的我,还是在贬身为帝姑的我?也许是,身为帝王,那样的心性与行事风格,他很赞赏。身为一个女子,有那样的心性与行事风格,又碰巧那女子是一朝帝姑时,对朝堂忠贞的他也只有对那女子的警惕与戒备了。
如同他的老父亲一般,固执的认为,朝堂稳固,帝姑必除。
唉,真是不能想这些摆在那里的事实,一想就心寒又心酸。
待得将我送到相国寺,慕容凝仿或才想起来,临走前,对我道:“圣上让本相转告王大人一声,最迟日暮,圣上必是来寺里。”
我闻言,先是松了口气,旋即,便是想到第二种可能,又是拧着了一颗心。不过,以我那皇帝侄儿的能耐,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才是。
出于礼节,我站在高阶上目送慕容凝离开。慕容凝跨下三层阶梯时,又转身来看向我,我道:“丞相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慕容凝道:“吩咐不敢当,只是——”顿了顿,眸光随意看了看我身后的庙门,道,“这种天,蚊虫应是不多见了吧?”
我甚是奇怪慕容凝这一句看上去很没头脑的一句话,当下,笑道:“入秋了,气候凉寒,秋虫倒是有的,至于这蚊子,怕是都飞不动了吧。”
慕容凝点了点头,默了默,清透双眸在我脸颊定视片刻,微微下移,好似盯着我下巴一处,我自信自己的易容术,又因着江南之行的教训,神色语态亦是都多有警惕,料想慕容凝再怎么眸光精锐,除非有我那皇帝侄儿的仅凭气味便是辨识出我来的本事,否则,断然不会看出什么破绽来。
也便大方任由他审视,只随意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笑道:“下臣下巴处可是有污渍……”
慕容凝笑着摇了摇头,道:“本相只是在想,既然非蚊虫叮咬,王大人脖颈侧的几个红点又是被什么东西所咬。”
我结结实实的愣住,半响无法言语。
慕容凝便是收回眸光,道:“寺庙不比侍郎府,树木众多,什么虫子都有,王大人若是肌肤敏感,可得体细些了。”
直到慕容凝的马上背影消散在视力所及尽处,我才微微回神来,伸手去摸脖颈处,半响未曾摸出什么异常来,找了寺外一处水潭,在明镜一般的水面上照了照,亦是未发现任何异样来。
想想也是,如若脖颈上有那么明显的红点,我先前换装易容的,不会看不见。那么,这红点定是在我透过铜镜照不见之处。
我特意在寺庙拉了一个看上去分外不经人事的十一二岁小和尚,和善笑道:“小师父,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小和尚见我笑意和善,双手合十,道:“施主请讲。”
我便是微微蹲下身来,似模似样的皱眉道:“在下许是被什么虫子给叮咬了,甚觉脖子处痒得紧,烦劳小师父替在下看一看,是叮在哪里了。”
小和尚无邪的眼珠子好生瞧了瞧我的脖子四处,认真道:“施主确实是被虫子叮咬了,有四个这么大的红斑点——”小和尚比了比拇指大的形状,甚是关切道,“施主可是要抹一抹寺里特制的油膏,治这类蚊虫叮咬的斑点甚是有效。”
小和尚说着,便是要为我去取那特制油膏来,我忙拉住小和尚,讨好笑道:“不麻烦小师父了,小师父可否去帮在下取两面小铜镜来?”
小和尚甚是可爱,不多时,果真帮我弄了两面小铜镜,虽说一面缺了角,还有一面有狭长的裂纹,倒也凑合着用。我将一面小铜镜举至右耳后,透过另一面小铜镜看过去,赫然映出耳鬓后领口上方颈侧处两块大红斑点。耀眼且暧昧。小和尚好心的指了指我左边耳鬓领口颈侧处,道:“这里也有两大块的。”
我依言将镜子照过去,果真是,又是两个大红半点。这四个大红点倒是分布得匀称,也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和尚才会信以为真是蚊虫叮咬所致。
我蓦然想起贤妃瞧我的怒恨神色,以及慕容贵妃离去前朝我那意味深长的几瞥眸光。
我可以很笃定,这暧昧又显眼的红斑,绝非贪欢时莫寻所留。莫寻太过疼惜我,纵然是耽于情事时,亦也是注意分寸,不至于留下这般明显,唯恐他人不知的暧昧红斑。
那么,会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再一次,我浑身遍布冷汗。我那皇帝侄儿果真是铁了心要在他的贵妃眼前,他的丞相面前,坐实这君臣断袖了。
我与小和尚并肩坐在寺庙偏西一处小院子的破败墙头上。
小和尚在听我天花乱坠的说叨寺外花花世界万丈红尘的种种趣事轶闻。
小和尚还真是好蒙,我说什么,他便是信什么,小小的光头如捣蒜一般的点个不停,以示应和。
我那皇帝侄儿幼时,也喜欢在寂灭无眠的夜里缠着我给他说故事,我若是说古书上记载的其人其事,他往往是只听个开头,便是一派纯真的眨巴着一双晶亮的葡萄紫眸子稚声稚气的说出故事的结局来。
我的姨母乾昭朝睿智的先太皇太后在先帝那么多的皇子中独独喜欢承烨,认定乾昭朝的储君必得是承烨,故而将我送至承烨的身边陪他伴他教他养他,固然因着承烨是那被可怜赐死的先皇后唯一的骨肉,她怜惜这个孩子自出生便是没有母亲、没有父爱,更重要的是,承烨天资聪颖,自小便是有过目不忘之异秉。我的姨母比谁都看得长远,她太过明白,乾昭朝的江山帝业,太过需要一位英明冷智果敢坚毅的帝王,对于先帝,她已是心灰意冷、无所指望,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她的皇孙辈中,无疑的,在那么多的皇孙中,她将这赌注,投在了承烨身上。因为,她曾经跟我说过,承烨举手投足间,依稀的,总是让她看到承烨皇祖父的影子。
后来,但凡承烨缠着我说故事,我便是不再说那些书上记载的奇闻轶事,而是胡诹一番。每每我正在胡诹的兴头上,承烨会猛不定的提出其中疑问来,往往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太多的时候,我总是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久而久之,倒是学会了应对之策,那就是但凡承烨对其中情节提出疑义问我为什么时,我便会一本正经的点头,与他一同凝眉苦思,甚是疑虑不解的道:“是啊,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些年,我由衷体会到,对一个天资聪颖、堪称神童的孩子说故事,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两厢对比,再看小和尚听得如痴如醉的神情,我便是觉得分外有成就感,愈加的天花乱坠又不忘添油加醋。
我坐的这处断墙视野极佳,从这里看过去,直可以将寺门外宽敞驿道尽收眼底。
午时,我与小和尚一人一块白馒头蘸着甜面酱权当午餐。据小和尚自豪的说,那甜面酱是寺里特制,仅此相国寺一家,绝无二家,百年传承,甚是美味。我尝了尝,说实话,味道也不过是一般般。不免甚是同情的多瞧了正吧唧甜面酱吧唧得一脸享受的小和尚。唉,真是可怜的孩子,一入寺庙清如水,从此不识真美味。
小和尚忽然手指山下驿道:“施主,你看,是皇家侍卫队。”
小和尚说着,已是一骨碌的跳下断墙,拔腿向寺庙大殿而去,想来是去禀于方丈了。
帝王要来相国寺,太监总管带了侍卫队来提前清流戒严,亦是常理。上一次不情不愿的陪帝王来相国寺,远比这一次要隆重多了,提前三日便是将相国寺里里外外戒严三层,水泄不通,愣是一只苍蝇,也绝无飞进来的可能。
未几,小和尚又跑了来,对我道:“施主,寺里已得圣旨,正在清散香客了,施主,你明日会来么?”小和尚看着我,一双不染凡尘俗事的无邪眸子显出几分不舍来。
我慢条斯理噎下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馒头屑子,从墙头爬了下来,拍了拍小和尚在秋阳下甚是光灿灿的小光头,笑道:“舍不得我走?”
小和尚点了点头。
我笑,大喇喇的道:“那我就不走了。”
小和尚愣了愣,急道:“不可,不可,抗旨不遵可是要杀头的,施主还是速速离开寺里,改日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