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我才知,轩辕问天去了雁山以南的凤钺国,去刺杀凤钺帝王。只是,凤钺帝王不在国中,轩辕问天刺杀未遂。
而就在同时,凤钺朝内乱,年轻的太子趁帝王不在国中之机夺了龙位提早称帝,为向我乾昭朝示好,遣使臣来我朝,欲以其王妹进奉我朝帝王。
莫寻说过,八月中秋月圆之夜,水龙珠法力可达登峰造极,其时,为救她最佳时机。我担心她的身体无法撑至中秋之夜,尽管,离八月中秋也只剩下五日。二十几年来,我从未有这一刻,如此期盼中秋之夜的来临,恨不得眨眼便是五日时光走过。
寒玉床上的她,心脉时断时续,我的心,便是跟着紧一阵,松一阵。
时光如凌迟,是刻骨的煎熬。
我内心明白,现如今,我输入她体内的内力于挽留她的生命而言,已是无济于事。她能撑着,全凭她体内的那股求生欲。每一时,她凭着那股求生欲,将自己一次一次的从黄泉路上拉回。是故,心脉总也是时断时续。
因着明白,在每一次她的心脉渐至虚无时,我便是对她说:“夜婉宁,你不能死,你还有那么多的心愿未了……”
五日来,意识涣散的她,呢喃的话语,只有三句,也只有三句。
她说:“我不死,我不能死。”
她说不死,那么,我相信她,再苦再难,她亦是能够撑住,绝不肯走上奈何桥半步。这便是她,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女子,夜婉宁。她性子里的坚韧不拔,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堪与相比?只怕,纵是男子,亦不过如是。
她说:“我不死,为了莫寻,为了烨儿,我也不能死。”
她说:“烨儿,姑姑有愧于你,可是,姑姑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的潜意识里,支撑她熬下去的,是莫寻,是圣上。终是明白,我慕容凝,在她心里,也不过如是。
是啊,我又有什么资格,要她将我放在心上?
只因,她先前,口口声声,对我的仰慕,对我的爱慕?
但是,那些的时候,我又回以她什么?是客气生分的臣子礼节。是不肯多言一句多看一眼的沉默漠然。是不曾掩饰的敷衍。可是,除了这些,我又能回以她什么?
仰慕会淡去,痴恋也会淡去。
恰如,那一日,也是最后一次,在冷宫遇见她。
她说,也许,日子久了,她心头对我的爱慕,会淡了去。
如何不会淡了去?
她的贴身护卫莫寻,为了她,是将自己的命与她的命同在的决绝。她活,他活。她亡,他绝不苟且偷生。
她亲手教大养大的少年帝王,亦是,心头只有她,这些年来,深宫内苑,给予她至高荣耀,面对众臣对帝姑弹劾不为所动。他以自己的方式,隐忍的,为她撑起他所认为的安全亦安宁的一片天空。他的方式,我终是,读懂。
相较于莫寻与圣上对她的呵护,对她的考量,我慕容凝,又做了什么?只是,不断的,疏远她,暗地的,查探她。现如今,她命悬一线,何尝不是拜我所赐。
这样的我,如何不会,让她心灰意懒,如何不悔,让她将我从她心头淡去、隐去?
她说,我是她的一个梦,梦终究是梦,她再努力,亦是无法够着。
而她不知,她何尝不是我的梦,从十三岁那年遇见十岁的她伊始,她便是我永生的梦,因为明知不会梦想成真,所以,只能隔着万山千水,无望想望,闭口缄默。
没有什么好怨的。若真是要怨,也只怨,缘何,身为慕容府后人。又或者,怨她,缘何,身为夜氏女子。
我与她,皆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选择的出生,无法逃避的家族责任。
所以,注定的,也只能如此。
我心有打算,只待她逃过此劫,帝王宽恕我也罢,不宽恕我也罢,一切与我,已无任何意义,只需再弄明白一件事,我便是引咎辞官。若得帝王宽恕,此一生,遁世孤岛,世外桃源度余生。若不得帝王宽恕,死亦无所惧。
既是踏出那一步,我便是不曾想过回头。
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自己先前走过的每一步。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亦是不会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身为慕容府后人,我做了我该做之事,我确定了,她志不在天下,她于昭姓江山无所威胁。如此,亦也是,对死去的父亲,对先帝懿旨有所交代。
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我唯一无法原谅自己的,也只是,看她,在我眼前,生生的,挨了那一剑。我原是,可以那么轻而易举的便是为她隔开那一剑的。
如果没有她受这一剑。我便是没有机会送她来江南,为她疗伤。如果,不曾为她疗伤,我终其一生,也不会在保江山与保全她之间,犹豫徘徊,举棋不定。
历尽种种,待得尘埃落定,我终是明白,一切,皆是命运,一早注定要走的路,我不得不走。
我不想伤害她,终究是,伤害她至深。
她与我,注定鲜明的立场,亦是注定彼此对立的身份,如果我不曾对她动情动性,那么,所有一切,必将无所遗憾,无所矛盾,无所纠结。
我只是我,慕容府后人,一朝丞相。
她只是她,夜氏后人,一朝帝姑。
我与她,为了各自的使命,为了各自的责任,心无旁骛,走各自的路。成王败寇,自古皆有之。孰败孰赢,但看谁更高明。
只是,缘何要动情。
只因动情,孰败孰赢,于我,皆是枉然。只是,纵然明知如此,还是要为争得最后的赢家,而义无反顾走下去。这如何,不是身为慕容府后人的悲哀?
只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悲哀,不是身为慕容府后人。而是,明知本不该对她动情,缘何,控制不住自己的一颗心,终是动情,情劫难逃。
是的,如果,不曾为她疗伤,我如何能够相信,总有些传说,并非只是传说。如果,不曾为她疗伤,我如何能够坚定,纵然是死,亦是死在朝堂之上,纵然是死,亦是要完成先帝懿旨,为护昭姓江山,夜氏不得留。
我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一日的江南中秋之夜,千年寒冰潭中,当我遵照莫寻所言,将那枚上古水龙珠放在她伤口处时,我眼前所见。
那一刻,水龙珠瞬然迸发七色暖光,将她包裹其中。
然后,我清晰的,看见她的体内,盘旋着一只彩凰,是的,是彩凰,人面凰身,戴帝王之冠,容颜五官与她的容颜无异,是睥睨天下、绝世夺目的美。彩凰心胸处,有刻骨剑伤,鲜血淋漓。
我便是倏然震慑住。百年来,关于夜氏的传说很多很多,父亲的书房,有很多关于夜氏的记录。幼时,在父亲书房翻阅《夜氏传》,清晰记得开篇说夜氏由来,说夜氏始祖为凰神与人类结合所生之子,生而不凡,帝王之尊。我父亲曾叹口气,道:“也正由此,为王者,对夜氏多有忌惮。”我不以为然,只当传闻轶事来看。我亦是清晰记得,在另外一本记载夜氏的册子上,有这样一句话,是说“夜氏后人,百年为轮,凰神再生,凰神者,翱翔四海,山河一统,天下至尊”。
只是瞬间的分神,内力反噬,鲜血从喉口喷射而出时,我想起莫寻的话,他说,不管我瞧见什么,都不能分神。
难道,今日这一切,莫寻都已料及?
那么,莫寻,究竟是谁?
心思再转时,又一口鲜血,从喉口喷出。
神思恍惚间,我仿或看见她体内彩凰在朝我摇头。
我忙闭眸,敛去所有心神,强自镇定下来,一心为她疗伤。
约莫有三个时辰的功夫,她心脉愈来愈平稳缓和。我这才收手,平吁口气,缓缓睁开双眸的空当,我告诫自己,方才所见,不过是幻像,真的只是幻像。如果,再睁眼,什么都不曾瞧见,那么,传说真的只是传说。
是的,我怕传说成真。
因为,一旦传说不再是传说,我就必得承担起慕容府后人该承担的责任。
但是,睁开眸时,我分明瞧见,那颗放在她伤口处的珠子,慢慢的,收敛去所有光芒,慢慢的,进入她体内深处,不,是那若隐若现的彩凰体内,当最后一抹彩光完全消融在彩凰体内时,彩凰形态倏然隐没。
那一刻,我仿或听见遥遥的,一个声音,在对我说:“谢谢。”
那声音,仿或从九天之外传来,飘渺亦虚无,但是,我分明能够确认,那是她的声音。
在这过程中,她始终面色苍白,双眸紧闭,长睫低垂,仿或睡去。仿或,一切,当真只是我的一场幻想。
但是,水龙珠是切切实实的不在了。
隔日,当第一抹晨曦透过洞口钻入寒潭内时,她睁开双眸,在那个瞬间,她的眉心,倏然映现出凰形印记,栩栩如生。
仿或是暗地里的脱胎换骨,又或者是凤凰涅槃,也许,又只是我的错觉,在她睁眸抬睫的那个瞬间,我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一身九重金殿上的她,睥睨天下,唯她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