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会问她,“那慕容凝呢?慕容凝在你心里,又算什么?”问完,我便是后悔,只盼她意识模糊不清未曾听清。
但是,她竟然应我,她说,“敛思是一个梦……我曾经以为……如果我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我便是可以够着那个梦……我曾经幻想着……能够嫁给他……嫁给他了……我便是可以离开那座深宫……可是……莫寻,梦终究是梦……我够不着……不管我多么努力……敛思只是恨我……难怪,他的父亲因我而死……我又是夜氏女子……他是一朝股肱之臣……他对我心有防备……亦是情理之事……我与他……真应了……道不同,无以为谋……”
自此之后,她便是长久昏睡,再也不曾清醒。
当马蹄溅起遍地桂花香,已是八月初十子夜时分,旧时江南第一山庄座落之处。那是连绵群峦,而旧时江南第一山庄便是建于群峦之中。上一次,来江南时,我曾专程来此,遍目所及的,是残垣断亘,满目疮痍,纵然如此,依稀能从那散落在地的烧毁四角蹲兽,金字牌匾望见旧时夜氏之繁华。
我抱她下车,轩辕问天早已擎伞等候一侧。
山阶迂回,我抱着她,一步一步爬上去。轩辕问天走在后面,一路皆是无言。
掌心下,她的心脉倏然弱如游丝,我猛然一惊,内力瞬间反噬,我忙静下心神,咬牙咽下喉口腥甜,一边凝神聚气护她心脉,一边凑近她耳畔,与她说话,“夜婉宁,别睡,醒一醒,你说过的,你不肯死,也不能死,快,醒一醒……”
但是,她的心脉,是愈来愈弱,愈来愈弱,甚而有某个瞬间,我连那游丝一般的心脉都无法触摸到。
恐惧,再一次撅住我所有心神。
但是,我不能慌,我必须静心以内力护她心脉。
“慕容兄,你疯了,你这样,你会经脉寸断,她也会没命,你想让她死么——”臂弯里倏然一松,轩辕问天已然将她从我怀里夺走。
我平歇一口气,正要接回她,却见轩辕问天搂她在怀,轻声道,“宁宁,来,醒一醒,咱们到家了,你看,咱们现在走的地方,是硫璃阁前面的百草园,还记得不?……再朝前走,就是你住的园子了,闻见没?满园的都是桂花香,丹桂,金桂,银桂,四季桂……”
我驻足,看着轩辕问天走在前面的背影,忽然,很多先前疑惑之处,都有了更好的解释。
初识轩辕问天,是十年前,游学时,在江南西湖识得。其时,彼此都是年少时,一见如故。谈及家学渊源,我说,我复姓慕容,京城人士。轩辕问天便笑,说,这个天下,但凡提及慕容,谁不知慕容府,在下果真是三生有幸,得遇慕容兄。
他说,他虽是身在江湖,却是意欲报效朝廷,希冀得我慕容府提携举荐。
后来,他便是被我父亲收为门生,与我,以兄弟相称。
待得少帝登基,他来京城的次数愈加频繁,每次来,住在慕容府,我知他在每个深夜都会夜行出府,去往哪里,我并不曾去问。毕竟,他是为江湖之人,总也有一些江湖事须得打理。
直到,锦绣酒楼遇见帝姑那次,怨不得,原是要尽快赶回江南之地的他,无辜拖延了在京时日;怨不得,那日城墙根下,那般凑巧的,便是他,救了险被惊马撞身的帝姑;怨不得,向来懒于与女子打交道的他,独独的,便是对世人眼中放荡形骸,心毒如蝎的帝姑一见如故;怨不得,他每次向我打探朝中诸事,话里话外,总也是提及帝姑……
但是,如果说,轩辕问天即是夜婉宁心心念念的师兄,缘何,初时锦绣酒楼遇见,夜婉宁未曾认出他来?
但是,如果不是,缘何,轩辕问天会知晓这江南第一山庄旧时布局,缘何,对怀中女子,有这般自然而然的亲腻?
也许,只因,彼此分离时间太过久远?她记得的,只是年少时的他,是这样么?
但是,他既是她的师兄,缘何,不敢相认?
纵然不是师兄,亦也,关系匪浅吧?
夜氏。江南第一山庄。夜婉宁。莫寻。轩辕问天。十五年前一场天火。
这其中,有着怎样根深蒂固的牵系?
也许,所有的一切,并不如朝廷正史所记载的,亦不若父亲所言,那般简单,只是一场天火。
我忽然感觉到,愈是走近她,我便愈是踏进层层迷雾中,亦是,愈来愈,感知到真相的昭然可揭。
也许,待她醒来,一切都可以有更好的解释。
是的,不管如何,总也得,保全她,好好的,活在这现世。以后会有怎样的事,以后再说。
前面,轩辕问天倏然惊喜出声,“醒了……醒了……慕容兄,快来……”
她只是睁眼瞧了我一眼,旋即,闭了闭,这才再睁眼,水润眸光在我与轩辕问天身上逡巡,许久,问,“莫寻呢?圣上呢?”
那一瞬,她的眸光,无限清明,她的嗓音,纵然虚弱,却是连贯。
我忽然便是心中大恸,她这般,如何不是,回光返照。
我只能如实相告,我告诉她,莫寻遵圣意去往漠北,圣上留在宫中,而我,奉旨带她来江南之地疗伤。
她便是默然许久,才道,“如此,有劳慕容相与轩辕大侠了。”如此客气有礼,一如往日。
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应她,只能默然。
“你父亲弹劾我,说我放荡形骸,有伤皇室风化。其实,我都明白的,他最怕的,是怕我有朝一日谋朝篡位。”
“而你,避我,防我,暗地里,又试探于我。又何尝不是,忌惮我,有朝一日,真个将这天下更改了姓氏。”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但是,那些年,她遇着我,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展颜巧笑,只是说着对我的仰慕。
“我真是要这天下,休说你一个慕容府,纵然天下人阻拦,我亦是能够得这天下。”这就是她,言谈之间,总有一股子睥睨天下之势,那般浑然天成,那般让人不敢小觑。我想,先帝之所以防她,铁了心除夜氏,当真是,不是没有理由。身居高位者,对于任何丝微的潜在的危险,只需察觉到危险苗头,又如何会大意的忽视掉?不除之,何以安心?
“我夜婉宁纵然非良善女子,亦也是,不曾与你,说过假话。”她自嘲一笑,“你终究是不肯信我所言。我要这个天下,有何用?”
我已然知她,绝非意在天下。我很想问她,那么,你心底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嘴唇启开又闭上,终究是无言。
她虚弱一笑,续道,“我确实是不能就这般死去,我还有那么多的事,不曾来得及做,我承诺莫寻的事,还不曾做到,还有烨儿,我死了,他又该怎么办?所以,慕容相,放心罢,我不肯死,老天爷便是收不走我的命。你慕容府,还有方府便是能够保全。”她闭了闭眸,半响,才续道,“都放心罢。我死不了。莫寻还在漠北等我去找他回来。”
她说完,许久许久的沉默。
轩辕问天看我一眼,道,“又昏睡过去了。不过,心脉齐整,暂无大碍。”
入得寒潭时,轩辕问天将她还给我,不避讳的道,“她旧时之事记不得,纵然记得,亦是记不得我。那时,我时常能够看见她,在百草园,在桂园,在青山,在西湖……她是那般的招人喜爱,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总是让人不自觉的便是目光追随着她。只是,她不知有我这个师兄。我幼时体弱,被她父亲秘密收入门下作关门弟子,知我是夜氏门下弟子之人,只有师父师娘与我的亲生父亲。也因为如此,才侥幸在那场灭族大火中免于难。”
“十三年的师门情谊,师父待我,不是父亲,胜似父亲。”轩辕问天说这句话时,眸中闪有泪光,“师父惊才绝世,胸怀天下,天下英豪谁人不为识得师父而无憾此生。”
“我一直在找她,所以,与你结交,并非偶然。”
“这么多年,为不让人看出我师承夜氏,我敛去所有师父所教,从内力心法到武功招数……”轩辕问天顿了顿,道,“我所以不瞒慕容兄,只因,其一,我相信慕容兄为人,其二,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这一日的到来,我必须,为夜氏,讨还一个公道。”
“夜氏灭族,你认为,不是天火所为。”我转身,看轩辕问天,不是问他,只是平声陈述。
“天火?”轩辕问天仰天大笑,“真是笑话。若是天火,老天爷当真是有眼无珠。天地,何来公道?”
我反问轩辕问天,“真相又是如何?”
“慕容兄何不去问问上官清。”轩辕问天再看一眼她,“师父就她一个女儿,我不愿意她有任何的事。旧时之事,她不记得也好,我也不愿她记得。记得了,只会是永生苦痛与负担。慕容兄若是心里有她,就请慕容兄别再让她伤心了。她终究,只是个女子。”轩辕问天说完,转身离开寒潭,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