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忠顺王妃径直行远,探春窘迫不已,默了半日,回身看向黛玉,屈膝道:“经久不见,四皇妃别来无恙?”
独自相对的这一刻,黛玉原以为,自己会将积郁已久的怒气与愤恨一并爆发出来,至少会克制不住,狠狠扇她一个耳光,然而事到临头,却只是冷冷一笑,淡声道:“我与三姑娘,上个月才见了一面,如何算得上经久不见?三姑娘的记忆,实在不怎么样。”
不待她回答,淡薄一笑,接着道:“三姑娘一举一动,实在叫人意外,我从未想过,再与三姑娘相见时,竟是如斯景象。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探春低下眼帘,渐渐定下心神,笑了一笑,从容道:“探春没有福分,不能入四皇妃的眼,不代表探春不能得到忠顺王妃的青睐。所谓‘各花入各眼’,四皇妃,你说是不是?”
“三姑娘所言,甚是有理,”黛玉微抿红唇,笑容淡淡,声音冷凝如冰,“不过,你也不须得意,忠顺王妃待你好,绝无半点真心。在她心底,不过是想利用你和亲,笼络颉格可汗罢了。”
“这个道理,我自是明白的,”探春不动声色,轻轻道,“不过,我并不在意,此次参选,有忠王府做依靠,于我而言,百利而无一害。所以,我与忠顺王妃,不过是互相照应、互取所需罢了。”
黛玉冷笑一声,嘲讽道:“用狼狈为奸,只怕更合适吧?我没想到,你竟会走到这一步,我真怀疑,像你这样的人,待人可曾有过真心?”
探春听了,也不在意,抬起眼眸,看一看黛玉,徐声道:“说到真心,活在侯门权势里的人,为了能活得光鲜,何尝有过心呢?当年,我对环儿、姨娘态度淡薄,不过是为了讨太太的喜欢罢了。后来四皇妃进府,劝我善待他们两人,我之所以会听从,是因为我以为,老太太疼皇妃入骨,在老太太心底,皇妃的地位,没人能够取代,因此,与皇妃交好,比讨好太太,更值得一些。却没有想到,原来,在老太太眼里,皇妃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当时我心底的失望、后悔,真是难以言喻。后来,皇妃一步一步,走上如今的高位,我才觉得,与皇妃交往,还是值得的。我以为,皇妃会拉我一把,却没料到,人生的路,我再一次选错了。皇妃本身,也是极自私的,竟有独占四皇子之心。”
听得她说起往事,声音中俱是凉薄之意,黛玉眸色转冷,寒光流转,声音却平淡无波:“真想不到,到了此时此刻,三姑娘竟肯推心置腹,将自己的心里话尽数吐出,实在叫人意外呀。”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探春舒出一口气,嫣然道,“今日我这样,是因我知道,这些话,此刻不说,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唇边笑容绽开,鲜妍如春花,接着道:“前尘往事,已成云烟,过了今天,我的身份,便会截然不同。到了那时候,我与皇妃,便会真正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见她踌躇满志,信心十足,黛玉轻扬朱唇,挑眉道:“看来,对于今日之事,三姑娘已经胸有成竹了。”
轻拂云袖,唇边笑容转淡,凝声道:“我奉劝一句,有自信是好事,但是,自信过头了,便是自大。到时候,只怕期盼越大,失望也会越大。”
“四皇妃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用在我身上,似乎并不太合适,”探春伸出素手,抚一抚脸颊,浅笑盈盈,“我长得这么美,不会白长的。便是论起才华,我相信,自己亦不会有半点逊色之处。”
黛玉心中生出嫌恶之感,默了半日,唇边溢出一抹浅笑,声音清越似玲珑碎冰:“你可知道,颉格可汗心里,似乎已经有意中人了。所以,退一万步,就算今日你成功中选,你以为,嫁给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能够幸福吗?”
“凭我的才智,自然能让他回心转意,”探春盈然而立,面不改色,悠然道,“就算不能,也无所谓了,反正,只要我能中选,获封为汗妃,光宗耀祖,便指日可待。到时候,我们贾家,便能富贵风流,繁华依旧了。”
听得此言,黛玉淡淡一笑,发上挽着的一支金镶玉凤凰展翅步摇振颤不已,声音冷竣:“你走这一步,当真只是为贾家吗?哼,只怕是你自己看中公主的名分荣耀,也盼着和亲之后,能名留史册,尝一尝当一国之后的滋味。也许,你还知道突厥实力强盛,与中原的关系,却极是微妙,心里另有算盘。”
探春听了,微垂眼眸,静默良久,才淡笑道:“原来,在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竟然是四皇妃你。”
“我若了解你,当初便不会被你迷惑了,”黛玉深深吸一口气,杏眼微眯,语意含怅,“在你之前,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可以藏这么深。我也没看清,其实,即便是一起长大的人,也会为了私利,反目成仇,成为陌路。”
眼眸轻转,目光似清浅流光,掠过探春优美如新月的脸庞,声音转淡:“罢了,事到如今,我们之间,也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你还是回到忠王妃身边,一起谋算参选之事吧。”
探春听了,眉目含笑,颔首道:“既是这样,探春告退。”微微敛衣,轻盈行了一礼,方转过身子,走向候在远处的忠顺王妃。
黛玉面无表情,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开,消失在视野里,静立良久,合上双眼,红唇吐出一声悠长叹息,心中五味杂存,甚是复杂。
紫鹃一直侍立在侧,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此刻见了黛玉的神情,自是惊奇不已,出声道:“姑娘怎么了?是在为三姑娘的事情生气担忧吗?其实,依我说,姑娘实在不必担心,今天会有不少闺秀,那位可汗,未必会看上三姑娘。”
“你错了,”黛玉摇了摇头,眸色转深,心中愁怒难辨,凛然道,“去年,四哥与突厥僵持不下时,忠顺王曾上奏,言不如割地求和算了。这件事情,颉格可汗自然知道的,对于忠顺王,他心底必定很有好感,不过是因有惺惺相惜之情在,才没有与之来往。但是,如今为了汐儿,可汗与四哥、十三弟,关系已经大不如前。此处疏离冷淡,彼处自然会亲近交好。何况,父皇的旨意里,已经答允让颉格可汗自己选妃,绝不会有干涉之举。”
长叹一声,看向云雾缭绕的天空,声音幽离:“纵观形势,已然倒向忠王府,所以,今天除非颉格可汗拒绝联姻,不然的话,他选的人,一定会是忠王府举荐的贾探春。”
紫鹃听得瞠目结舌,唇动了一动,想要再说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黛玉合上双眼,亦不再言语,只余风声细细,从耳边呼呼而过,梅花花枝随之影曳,碎影一地。
夕阳潋滟,虽在寒冬,依旧带着一丝和暖之意,太和殿里,搁着数十个火盆,焰火明亮,温暖如春。
筵席尚未开,殿中却早已济济一堂,丝弦细喧,十分热闹。四周放了上百株绿萼梅,乃是梅花中的名品,花开满枝,如白雪新绽,格外好看,香气氤氲满殿,沁人心脾。
太后、皇帝、皇后三人早早来到,依仪落座,三宫妃嫔、皇子王孙、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一一行过礼,亦在殿内陪坐。
待一切预备妥当,便有内监领着一群盛装华服的少女,款款行进来。众人不必追问,便已心知肚明,这些女子,是特意进宫参选突厥汗妃的。
虽然到北疆和亲,于女子而言,并不算什么好出路,却依旧有不少朝臣盼望能得君王青目,更贪恋丰厚的赏赐,便将家中的女儿、姊妹送过来,以备甄选。因此,此时出现在太和殿的参选佳丽,竟达二三十个之多。
这些女子皆是大家闺秀,又要面圣,自然并非庸俗之辈,内中有几位,生得尤其清丽秀美,竟是难得一见的倾城佳人,而最出众的,非贾探春莫属。
因有圣驾在,在座之人自是一派庄重,慢慢品着香茗、糕点,赏看盈盈而立的参选女子,低声呢喃议论,静候颉格可汗到来甄选。
汐筱避席,开筵时辰又未到,不必拘束,黛玉便特意与北静王妃、南安王妃坐在一起,闲话聊天,打发时间。
三人坐定后,北静王妃便凑近黛玉,低声道:“近来突厥的可汗与四殿下他们,关系疏离,大不如前,我家王爷大惑不解,这内中缘由,妹妹是否知晓?”
因她们是自己人,素来亲厚,黛玉自然不必隐瞒,便低叹一声,简洁地道:“这位可汗想娶汐筱,被陛下拒绝了,可汗失望之下,便开始转变态度。”
南王妃、北王妃听了,不由吃了一惊,北王妃默了良久,抬头凝睇着黛玉,凝眉道:“对这件事情,妹妹是怎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