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他对贾家抱有如此深的成见,在场之人呆了一呆,心中均有忐忑之感,水润的脸色尤其难看,郁郁难安。
片刻的寂静之后,黛玉便笑了一笑,恢复成之前的从容镇定,开口道:“父皇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这位四妹妹,的确是不同的。她自小便没了母亲,身世堪怜,在贾家时,她性子极清冷,宁愿留在深闺念佛经,也不愿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关系极是疏离,绝非贾探春之流可比的。去年年底,她命人回贾府,说自己对家里人失望透顶,要与之断绝关系。”水凝听了,剑眉一轩,若有所思。汐筱微挑秀眉,也开口道:“俗话说的好,‘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父皇这么多儿子,品行、性情,都是截然不同的,皇室如此,臣子家必定也不会例外。何况,这位四姑娘,儿臣也见过的,我们相识的时日虽然不长,却已经极相熟,感情极好。没想到如今父皇竟这样贬低她,实在让儿臣伤心。”说着,便拉住水凝的衣袖,撇了撇红唇,模样甚是可爱。
“罢了,”水凝素来疼爱她,见状嘴角轻扬,无奈地道,“朕不过白说一句,倒惹得你们长篇大论起来。”
端起白玉茶杯,细细品了两口,点头道:“你与淑和都说她与众不同,这道茶也的确特别,由茶见性,四姑娘应该是位秀外慧中的好女子,朕收回刚才的话,行了吧?”
此言落下,房中之人这才略微安心,汐筱双眉舒展,言笑晏晏:“说起这位四姑娘,不但生得清丽脱俗,还颇有才华,尤其是画艺,与宫里的画师差不了多少。呀,四姑娘知道我离京在即,昨儿个送了一幅画卷到我房里,给我留念,父皇的画艺也极好,不如品评一番罢。”说着,便站起身来,唤侍女到房中,取了画轴送过来。
待画卷取来后,汐筱亲自接了,搁在紫檀木长案上,小心翼翼地展开,却是当初惜春所画的“秋景图”。
水凝心中好奇,便起身行到长案处,细细瞧了两眼,脸上露出惘然的神色,皱眉道:“这幅画,颜色渲染得很不错,布局也好,但画的是什么,朕就不太明白了。”众人听了,互相挤眉弄眼,暗自一笑。汐筱眼中明光轻漾,轻咳一声,敛声道:“这幅画,是根据一句诗作成的,父皇仔细瞧一瞧,看看是否能猜出来。”
说着,便抬起头来,招了招手,嫣然道:“四哥、四嫂、十三哥也过来,一起看一看吧。”
黛玉抿起唇,轻轻道:“汐妹妹的话,我总不肯违逆的。”说着,便拉着水涵,一起行到书案处。水润微微一笑,也随了过来。
几人围着画卷,细细赏鉴了半日,毫无头绪。黛玉凝起长眉,幽叹道:“这幅画卷实在特别,我竟什么都瞧不出来了。”
说着,便抬起眼眸,看了看水涵,问道:“这幅画到底是什么意思,四哥是否明白了?”
水涵皱起眉,摇头道:“我也看不明白。”
汐筱听了,眉目飞扬,笑靥如花,欢声道:“呵呵,一幅画而已,竟难倒这么多人,实在有意思。”目光一转,看向一直垂首沉思、默然不语的水润,漫不经心地道:“十三哥哥文武双全,对琴棋书画颇有涉猎,如今是否看懂了?”
“嗯,有一点头绪了,”水润负手而立,眉宇间有温润如玉的光华流转,含笑道,“据我看,贾四姑娘这幅画,是取自《滕王阁序》里的一句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知我是否猜对了?”
汐筱轻轻“哦”了一声,满面震惊,默了半日,才击掌道:“润哥哥实在厉害,竟然在片刻之间,就准确无误地解出来了。”
水凝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笑着道:“不错,这卷画轴,的确是依这句诗做成的,隽永而纤巧,画艺也出众,实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佳作。”
水涵、黛玉互看一眼,笑意盈面,水涵轻轻拍手,赞叹道:“此画清雅别致,独出心裁,更重要的,是溶了诗词在里面,什么叫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看这幅画就知道了。”
“呵呵,”汐筱明眸飞光,揶揄道,“四姑娘的画,只有润哥哥看懂了,如此说来,你竟是四姑娘的知己了。”
说着,便侧身看向水润,唇边含了一缕笑纹,问道:“如此隐晦的画意,倒不知润哥哥是怎么猜出来的?”
水润默了一下,才笑答道:“我也不太清楚,刚才看这幅画,突然有似曾相识之感,便脱口说出来了。”
汐筱听了,轻“呀”了一声,啧啧道:“原来如此,听润哥哥这话,竟是前世就有缘似的。”
水润面上微红,缓缓低下头,默默不语。汐筱眉心一动,似想起一事,不假思索地道:“刚才润哥哥还说,找不到才貌双全、情投意合的女子,才迟迟不肯成婚,依我说,这位四小姐倒是极合适的人选呢。”
说着,便回眸看向水凝,脸上的笑容越发欢畅灿烂,接着道:“这四姑娘长得好看不说,还颇有才华,心思独特,性情也温雅,淡泊名利,即便在我面前,也不卑不亢,很有气度,实是一位出尘脱俗、才貌绝佳的闺秀。这些话,并不是我夸口,而是名副其实,像今儿个的香茶,刚才的画卷,父皇也赞不绝口的。尤其难得的是,四姑娘也是礼佛之人,与润哥哥正是志同道合。何况,她又是四嫂的表妹,与我感情也很好,若是嫁给润哥哥,一定能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与我们这些人相处起来,也必定十分和睦。哎呀,说起来,这桩婚事,实是上上之选,十全十美呢,父皇,您觉得怎么样?”
听她蓦然之间,便将话题扯到此处,水凝始料不及,愕了一下,微眯起眼睛,陷入了沉思。
黛玉、水润心中关切,见状不由很是紧张,一同垂下眼眸,默然无言。
水涵神色镇定,淡淡一笑,接口道:“听汐儿这么说,倒真是极难得的缘分,真称得上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四姑娘此人,朕从未见过,”水凝沉吟半日,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从容,无喜无怒,“不过,汐儿与淑和都喜欢她,想来她的确是极好的女子。以画识知己,若是能成缘,也的确是一段人间佳话。但是,朕要说的是,贾家的境况,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与贾家牵扯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这位四姑娘不是贾家人,而是单纯的四姑娘,朕绝不会有异议,不过,事实既非如此,这件事情,便该就此罢了,不许再提。”
如此先扬后抑,寸步不让,众人听到耳里,都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辩驳。
过了一会儿,汐筱终于恢复过来,勉强笑了一笑,开口道:“父皇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汐儿听过一句话,似乎是说‘真英雄莫问出处’,每个人的身份,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没有谁能够选择。只要自身努力奋斗,有所作为,便足够了。生在贾家,成了贾家的小姐,不是四姑娘能够选择的,但是,她能够洁身自好,不随波逐流,这便难能可贵,父皇,您觉得呢?”
“四姑娘很好,这一点,朕并不怀疑,”水凝剑眉微轩,声音清淡,“朕也明白,有些时候,不必太计较出身,但是,皇室是特殊的。皇子的正妃,纵然不需要大富大贵,至少也要家世清白才是。荣、宁两府胡作非为,抄家势在必行,到时候,四姑娘便是罪臣之后,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当朕的儿媳?”
因话题敏感,黛玉自是不便开口,因此仍是汐筱出声辩解:“这些事情,儿臣也略明白一二,只是,四姑娘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何况,她与贾家,早已断绝来往,能够割舍的,她都割舍掉了,不能因为她的出身,便将她全盘否定,这样做,实在太偏颇了。依儿臣之见,不如像当初对待嫂子那样,也让她认南安王当哥哥,父皇再赐个郡主的封号,如此,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郡主的封号,岂是能够随便给的?”水凝不以为然,沉声道,“当日朕厚待淑和,不止是因她才貌俱佳,也是念在林如海林爱卿有功于国,才给予册封,允了她与涵潼的婚事。至于如今,这位四姑娘的才貌,无论怎么好,依朕看,都绝不能越过淑和,又有贾家连累,她与十三,很不合适,别说正妃,就算当侧妃,朕也不能答允。”
他的语气并不高,也并不严厉,却带着不容反驳之意。房中众人面面相觑,身心清寒,如坠入冰窟一般。水润尤其焦虑,眉心深皱,沮丧之色溢于言表。
水凝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起疑,负手在室内走了几步,稍稍冷静下来,方直直盯着水润,冷声道:“十三,这位四姑娘,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