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润吃了一惊,蓦然抬头,唤了一声“父皇”,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十三不要欺瞒朕,”水凝眯起眼,眉心隐有怒气,声音里带着些微萧瑟,“这些事情,朕只要想知道,立刻便能派人查出来。”
水润额上沁出几滴冷汗,默了良久,终是不能否认,只得坦诚道:“父皇英明。”
“如此说来,”水凝恍然明白过来,拂一拂衣袖,脸色转为清冷,寒声道,“今天你们将朕请过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情。刚才淑和拐弯抹角,将话题扯到四姑娘身上,汐儿敲了这么长时间的边鼓,又拿出画卷,说什么缘分难得,其实都是在作戏。”
目光流转,寒意轻漾,缓缓从众人身上划过,冷笑道:“你们连朕都敢欺骗,好大的胆子!”
众人面色均变,呆滞片刻,才一起屈膝跪下。汐筱思忖须臾,敛眉道:“父皇息怒,这件事情,儿臣可以解释的。不错,润哥哥与四姑娘,的确有过几面之缘。但是,这幅画也确有其事,当日我与嫂子都品不出画意,润哥哥只看了一眼,便脱口说出来了。就是因为这件事,让儿臣觉得,世间之事,冥冥中自有安排,这才蛊惑润哥哥,一定要将四姑娘娶为正妃,也就有了今日之事。”
“是吗?”水凝哼了一声,眉梢眼角皆是寒意,一脸的怀疑,冷笑道,“别的暂且不论,单说今日之事,先以琴笛和奏迷惑朕,再用画卷证明缘分天注定,一环扣一环,这样工于心计的主意,竟是你独自想出来的?”
“父皇,”黛玉低下眉睫,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忽闪着,敛容道,“今天的事情,是儿媳想出来的,与汐儿无关。儿媳这么做,不是什么工于心计,而是因为儿媳知道,父皇是少有的性情中人,只要能打动父皇,十三弟便能与真正情投意合之人结为连理,幸福一生。”
叹了一口气,眉间颦纹深深,接着道:“儿媳明白,四妹妹的身份,与十三弟之间相距甚远,但是,她的确是个极好的女子,值得拥有一个美丽温暖的人生。儿媳清楚,自己行为不当,伤了父皇之心,儿媳不敢求父皇原谅,只想请父皇开恩,答允十三弟罢。”
水涵拜了一拜,附和道:“这位四姑娘,儿臣也见过几次,的确才貌双全,绝不会配不上十三弟。”
水凝听了,冷冷一笑,并不说话,蓦然转过身子,步回自己的位子坐了,看着房中众人,目光清寒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到了这个时刻,水润反而镇定下来,恭敬下拜,声音平静如春日静水:“父皇容禀,是儿臣倾心四姑娘,求四哥、嫂子、汐妹妹相助。他们虽然并不情愿,但因与我素来亲厚,情不可却,不得不答允。所以,这件事情,其实全是儿臣之过,父皇若想惩罚,罪只在儿臣一身,与其他人无关。”
水凝怒极反笑,沉声道:“很好,你们一个一个,都迫不及待地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是不是因为平日里朕太宠爱你们,竟让你们有恃无恐了?”
水润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正要开口辩解,水凝已摆手止住,呵斥道:“你先住口,你的事情,待会儿朕自然会追究。”
顿了一下,站起身来,凝眸于水涵、黛玉,声音清越冷寂,如聚雪凝霜一般:“对你们夫妻,朕给予厚望,一直没有下旨,不过是因时候未到罢了,这个道理,你们自己也该明白的。这两年,你们两人行为谨慎,颇合朕的心意,但是,经历今日之事,朕真的很失望。十三的身份、品格,俱是上上之选,想嫁他的名门闺秀,不计其数。让他娶门当户对的闺秀,轻而易举,朕也能省心一些,且能够以此来笼络人,实在一举两得。这个道理,朕不相信你们不明白。如今,他看中贾家的四小姐,你们两人,不但不阻止,反而还来帮他,实在让人气恼。平日里朕对你们,是不是太宽容,以致于到了今日,你们竟变得如斯任性?你们如此感情用事,将来如何能担当大任?”
水涵面不改色,声音从容:“父皇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儿臣有几句话,不吐不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当初,儿臣心有所属,便拒绝与东平王府联姻,如今,十三弟情有独钟,儿臣如何能够反对?当初,儿臣没有利用自己的婚事,如今,如何能牺牲十三弟的终生?儿臣于心何忍?”
“父皇,”黛玉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徐声道,“儿媳明白,今日的举动,的确有些莽撞,有些感情用事,但是,若是从另一个方面看,这件事情,却也有着截然不同的涵义。倘若一个人为了利益,连亲人的幸福都能够牺牲,怎么能够指望他对其他人好?更别说什么善待天下臣民了。我们帮十三弟,是因我们过得很幸福,便希望他也能如此。当然,我与四哥,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倘若到了紧要关头,我们绝不会有半点软弱退缩,更不会感情用事,这一点,请父皇放心。”
水凝沉吟半日,为之动容,脸上的清冷便慢慢淡了一些,叹道:“朕只有一张嘴巴,说不过你们两个人,罢了,今天的事情,朕不追究了。”
众人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因事情尘埃未定,便依旧跪在地上,心高高悬着,忐忑不已。
水凝目光一转,轻飘飘地落在水润身上,慢条斯理地道:“好了,现在来说你的事,你到底想怎么样?”
水润脸色发白,呼吸微有些紊乱,声音里却带着郑重之意:“儿臣让父皇为难,万死难辞其咎,但是,儿臣对四姑娘,早已情有独钟,此生只愿娶她为妻,相伴到老,求父皇成全。”
他话语坚定,带着百折不回的意味,水凝听在耳里,心中顿有无奈之感,皱眉道:“在这世间,好女子不计其数,你为何偏偏看中贾家人?”
水润低头叩首,默不作声。黛玉凝起长眉,沉吟半日,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儿媳斗胆问一声,父皇有三宫六院,数百嫔妃,为何偏偏对当年在江南邂逅的女子情有独钟,至今犹念念不忘?”
水凝听了,不由怔住,唇动了一下,想要说话,却又无言以对。
人常说,自古无情帝王家。但是,再无情的帝王,依旧会是一个人,依旧会有一颗心,会有爱,有眷恋,有思念。
自己身为帝王,亦心有所恋,情有独钟,在长长的岁月里,永无止歇地惦记一个不可再企及的女子,明知不该,心却不能抑制。情之一字,误尽苍生,就算爱而不得,相思伤人,却依旧悔不得,怨不得,更忘不得。
如斯,便没有任何理由,责问儿子为什么会爱上不该爱之人。
他不说话,众人自然也不敢出声,一时房中静静,时间像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缓慢。
良久之后,水凝方苦笑道:“淑和真是厉害,一句话,便击中了朕的软肋,朕心里就算有再多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黛玉听了,心中自是极其欢喜,面上却不敢露出来,低下眉睫,恭声道:“儿媳一时情急,才会说这种话,绝非有意冒犯,父皇勿怪。”
水凝缓缓摇头,低叹道:“你说的是实话,朕如何会责怪?”
默了一会儿,侧眸看向水润,声音转为温和:“终生大事,贵乎两情相悦,朕的人生不幸福,便不希望悲剧在下一辈身上重演,但是,四姑娘的身份,很有问题,实在让人为难。”
听得他言语中有松口之意,水润喜不自胜,正要叩谢时,听得水凝继续道:“对你与四姑娘,朕不会反对,不过,四姑娘毕竟出自贾家,无论她自己是否情愿,这一点,永远都无法改变。所以,如果她想嫁入皇室,便只能当侧室,倘若她不满意朕的安排,这件事,就此罢了,还更好一些。”
水润趋身近前,叩首道:“父皇的意思,儿臣心里明白,但是,儿臣不愿委屈四姑娘,求父皇开恩。”
水凝拂一拂袖,目光渐渐凉下来,声音亦恢复成之前的清冷:“贾家那边,已是摇摇欲坠,过不了多久,四姑娘便会变成罪臣之后,纵然朕不介意,其他人也会议论纷纷,到时候,流言蜚语到处飞,你以为单凭你一人之力,压得住吗?让四姑娘当侧妃,已经是朕的极限了。”
他说得极坚决,不容商量,更不容反驳。房中之人脸色均是一变,仿佛被一盆冰寒的雪水迎头淋下,心冷到了极点。
黛玉咬一咬唇,终究不肯死心,微抬眼眸,注视着水凝,沉静地道:“父皇见识高远,思虑周全,实在让儿媳敬服,但是,四妹妹是儿媳的表妹,儿媳不能不为她着想,儿媳有话想说,还请父皇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