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见了,满不在意,声音依旧清冷如冰:“儿媳知道,老太太很喜欢鸳鸯,既是这样,自然要留下她,玻璃也是个妥当的,有这两人服侍,应该足够了。这是我的意思,老太太若愿意继续住在这里,就得依照我的规矩来。当然,倘若老太太想走,无论是去哪个地方,我都绝不会阻拦的。”
说着,略微低头,凝眸于贾母,唇边泛出一抹讥诮笑容,凝声道:“我知道,老太太很想到晴梦园安享富贵,过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好日子,不过,有之前的过节在,四皇妃应该不会让老太太进门的。我劝老太太还是安分一些,不要出去碰钉子了。如今,除了我们这里外,老太太哪里还有安身之地?还有谁肯收留老太太?”
贾母面色巨变,咳嗽几声,抬手指着王夫人,抖动如寒风中的落叶,嘴唇发颤,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鸳鸯大急,忙帮贾母顺气,扶她躺下,手忙脚乱,回头时却见王夫人静立原地,唇边带笑,一副神情悠然、满不在乎的神情。湘云目光垂地,神色并无半点波动。
“二太太,”鸳鸯心中十分不满,吸了一口气,终是抑制不住,出声道,“奴婢知道,自身只是个奴才,这里没有奴婢插嘴的份,但是,奴婢心里有几句话,不吐不快。奴婢从十岁上,便随在老太太身边,各样事也见了不少。对宝二爷,老太太疼如珍宝,真是好得没话说,待二太太也是极亲厚的,从没说过半句重话。如今,老太太抱病在床,二太太自然该用心服侍才是,怎么能说这些话,让老太太添堵伤心?虽然家事艰难,但老太太给了那么多体己,难不成这么几天,便都花尽了不成?难道裁了老太太的用度,便能省出一座金山吗?难道……”
“住口!你不过是我们家用钱买的奴才,哪里有资格教训我?”王夫人眉毛斜飞,勃然大怒,不待她说完,便一巴掌挥过去,厉声斥道,“哼,老太太的体己,并不是只分了我们这边,大老爷也拿了不少,凭什么要我们独力赡养?这么多年,我都在忍气吞声,如今,依旧只让我们这边劳神费力,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鸳鸯被打得头昏眼花,悲恸之下,以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泣不成声。
王夫人也不理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道:“鸳鸯姑娘对我似乎很不满,既是这样,你也出去罢,老太太这边,我另留人服侍。”
鸳鸯惊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日,只得止住哭泣,屈膝爬到王夫人面前,哀求道:“奴婢一时失言,今后绝不敢再犯,求太太开恩。”又向湘云道:“宝二奶奶,平日里老太太是极疼你的,如今老太太身子虚弱,离不得奴婢,求你在太太面前美言几句,允奴婢留下来罢。”
王夫人拂一拂衣袖,冷然直立,不为所动,湘云眼望着天,容色清淡,也不肯理会。
鸳鸯见状,心中漫上深浓的哀婉和悲凉,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屈下身子,连连叩拜,求王夫人开恩。
贾母躺在床榻上,剧咳起来,脸涨得通红,口中断断续续地道:“我统共就这么一个贴心的丫鬟,你怎么能如此狠心,非要赶尽杀绝?”
王夫人冷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时,却听得有小丫鬟道:“琏二奶奶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凤姐儿带着平儿,如飞走了进来。王夫人凝眸于她,唇际含笑,眸光却颇清冷,声音亦清淡得没有半点温度:“凤姐走得这么急,倒不知是什么缘故?”
凤姐儿垂下眉睫,匆匆行礼,恭声道:“不过是给老太太请安罢了,并无他事。”说话之际,见鸳鸯伏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不由吃了一惊,忙出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鸳鸯眸中生出一丝希望,忙膝行至凤姐儿跟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匆匆说了一遍,最后哭求道:“奴婢服侍老太太这么多年,一直循规蹈矩,不曾有半点出格之处,如今,还求二奶奶开恩,帮奴婢求求情,允奴婢留下罢。”
经历这么多事,她终于明白,府里已经变了天,不敢再有别的奢求,只盼望能够陪着贾母,相伴度日,如斯,便心满意足。
听说王夫人如此无情,凤姐儿自是满面震惊,却不敢说什么,只看向王夫人,恳求道:“鸳鸯冒犯太太,实在大不应该,但是,老太太习惯了她伺候,离不得她,依我说,太太还是教训几句,宽恕她罢,终究只是个丫鬟罢了,碍不着什么事儿。”
王夫人连声冷笑,并不说话。凤姐儿见状,心中极是无奈,咬一咬唇,继续道:“老爷对老太太,是极关心极孝顺的,如果赶走鸳鸯,老太太的病情,必定会有所变化。到时候,老爷便会过来过问,为了一个丫鬟,弄得合家不安,这又何必呢?”
听她拿贾政说事,王夫人依旧不为所动,拂一拂衣袖,冷笑道:“老爷素来不理家事,哪里会过问这些?何况,世职是大老爷袭了,这么多年,却一直都由我们这边赡养老太太,各样七七八八的开销加起来,实在不菲,当日分银子的时候,却只多了八千两而已,你以为老爷当真心无芥蒂吗?这么多天,老爷到这里来过几次?若不是窥透了他的心意,我也不会这么做的。”
凤姐儿听得瞠目结舌,细细想了一下,却也知她所言非虚,当下叹息一声,竟无言以对。
王夫人抬起头,斜睨着凤姐儿,眸光彻如冰雪,慢条斯理地道:“我知道,你心里对我的做法很不满,很想去老爷那边告状,我劝你还是想明白再去罢。这件事情,老爷会不会插手,还不清楚呢。退一步,就算他真的要管,我也有话应对。如今家事艰难,名副其实,我裁减用度,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何况,我并没有刻薄老太太,吃食、药物,一样都不会少,至于裁丫鬟,既节省了用度,老太太也能少些吵闹,安心养病,实在一举两得呢。我言尽于此,你爱什么样,都随便你。”
凤姐儿闻言,心中顿有无力之感,默了半日,垂眸道:“是我失言,太太息怒,勿要与我计较。”
回身看了看,见鸳鸯一脸哀求,自是十分不忍,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王夫人道:“其余的事,我并不敢插手,只是,这鸳鸯伺候老太太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她在老太太身边,太太必定能省心一些,请太太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她这回罢。”
鸳鸯亦爬到王夫人面前,泪流满面,叩拜道:“奴婢再不敢胡说八道了,奴婢情愿不领月钱,只求太太开恩,允奴婢留在老太太身边伺候。”
王夫人权衡须臾,便抿唇道:“罢了,这件事情,我就大度一些,不与你这个奴才计较了,不过,裁用度、丫鬟的事情,却是势在必行的。”说着,冷笑几声,看了看贾母,淡声道:“老太太,你好好歇着罢,儿媳告退。”言罢,便带着湘云和众丫鬟,一起转过身子,扬长离去。
待众人去后,凤姐儿忙命平儿扶鸳鸯起身,让她坐养神,方行到床榻旁,探视贾母。
贾母拉住她的手,咳了几声,眸中现出深深的水纹,哽咽道:“这里住不得了。”
凤姐儿见状,不由得也红了眼圈,忙低下眉睫,吸了一口气,勉强忍住,软声安慰道:“老太太不必伤心,太太并非淡薄之人,不过是因近来家境艰难,一时心绪不佳,才有了刚才之事,等她缓过来,自然就好了。何况,还有宝玉和云妹妹在呢,他们素来孝顺,绝不会让老太太受任何委屈的。”
“你不必说这些话来糊弄我,我虽然病了,心却并不糊涂,”贾母满脸凄苦,垂泪不止,一面喘着气,一面哀哀道,“二太太是什么样的人,我是知道的。湘云不必提,我疼了她一场,如今她眼里心里,只有二太太这个婆婆,哪里有我的地位?至于宝玉,性子是极软弱的,什么都做不了,哪里指望得上?”
合上眼睛,启唇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感慨道:“想我富贵了一辈子,享了一辈子的福,到了如今,却落了个晚景凄凉的下场。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早早断了这口气,也免得受这么多的气。”
凤姐儿听得满心凄凉,欲要再劝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长叹一声,陪着贾母哭泣,悲不自胜。
落泪之际,思绪如麻,当日贾母何等尊贵,却落到如斯下场,世事难料,让人唏嘘伤感。
自己素来是个要强的,却偏偏遇上风流好色的贾琏,成天只知道寻花问柳、吃喝玩乐,彼此的感情,一日淡似一日。
大太太对自己,虽然面子上过得去,但心里素来是极厌恶的。至于二太太,也只是看中自身理事的能力,也知道自己素来要面子,凡事都想办得体面好看,身边又有极丰厚的嫁妆填补空缺,这才让自己掌管家事,以便安享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