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这么长的时间,自己的东西,已经赔得差不多了,又娶进来一个湘云,本已是举步维艰。在这样的时刻,素来疼爱自己的贾母蓦然失势,今后,自己的日子,该何去何从?
这样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思?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念及此,心中越发悲痛,不由失声恸哭,泪如雨下,悲切而凄楚,几欲断肠。
平儿、鸳鸯吃了一惊,忙一同行到凤姐儿身边,鸳鸯低声道:“二奶奶,你是来看老太太的,怎么突然哭了?”
平儿抽出一方手帕,递给凤姐儿,叹息一声,亦劝道:“老太太伤心,二奶奶应该帮着劝一劝才是,怎么自己也哭了?”
凤姐儿听了,这才回过神来,忙接了手帕,拭了拭泪,方看着泪眼朦胧的贾母,勉强笑道:“老太太别难过了,无论如何,这日子我们还是得接着过。”
弯下腰来,伸手握住贾母的手,秀美苍白的脸颊上浮出一抹坚毅,郑重地道:“其他人怎么样,我不知道,老太太,你素来疼爱我,如今,该轮到我报答孝顺你了。有我在一日,必定会护你周全,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放心罢。”
贾母听了,自是心情激荡,握紧她的手,轻轻喘着气,抽泣道:“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还肯关心我这个老太婆。只是,如今你的处境也难,我如何能拖累你?”
“我们是一家人,老太太何出此言?”凤姐儿眸中含泪,声音却平静温和,“总之,一切有我,老太太还是将心放宽些,先将自己的身子养好要紧。”
正说着话,耳际突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凤姐儿深深皱眉,回身看时,便见丫鬟小红踏步如飞,匆匆行了进来。
凤姐儿吃了一惊,直直盯着她,讶然问道:“怎么,是不是出事了?”
小红敛裙屈膝,先给贾母行了礼,方看着凤姐儿,点了点头,急声道:“二奶奶,王家派人过来,如今正在二太太那边,你快去看一看罢。”
凤姐儿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王家来人了,正好能借此问一问探春的消息。
正思忖之际,却见小红呼吸急促,满面焦急,凤姐儿自是愕然,微挑了挑眉,呵斥道:“不过是亲戚来走动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紧张?”
“若是寻常的走动,奴婢自然不会这样,”小红吸了一口气,低下眉睫,结结巴巴地道,“但是,刚才来的那几个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又带了好几个箱子,也不知是有什么机密事。”
凤姐儿“呀”了一声,这才觉得事情很不寻常,沉吟须臾,回身看了看贾母,恭声道:“老太太,外面有事,我出去料理一番,晚上再过来伺候罢。”说着,便嘱咐鸳鸯小心照看,又令平儿在此相陪,待安排妥当,方向贾母屈膝行了一礼,扶着小红的手,取路折到王夫人的住处。
及到了那儿,凤姐儿目光一转,果然见外间的案几上,搁了六个描金锦盒,封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行到内室,便见房中有四个女人,坐在下首,正与王夫人、湘云说话。几人面容熟悉,华丽鲜艳,眉目间却带着深浓的焦灼。
凤姐儿心中大奇,向王夫人行了礼,方看向熟识的大丫鬟香菊,凝眉道:“今儿个是元宵,你们不在家里过节,跑出来做什么?”
香菊神色慌张,闻言并不答话,转眸看向王夫人,目光中透出一丝询问之意。
“你也是从王家出来的,这些事,自然不该瞒你,”王夫人微微眯眼,声音清淡,无波无澜,“锦红在忠顺王府当侧妃,你也是知道的。前天,侧妃命人回王家传话,说忠王爷得到消息,圣上对王家很不满,大约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所行动,多半会下旨,抄没王家。”
凤姐儿闻言,不由如遭雷击,呆怔半日,方失声道:“怎么可能?只怕是误传吧?”
“老爷也希望是误传,”香菊苦笑一声,凄婉地道,“但是,这几年,王家大不如前,早已失了君心,加上侧妃娘娘也说了,消息是西宁王爷透露的,绝不会有误。她嘱咐老爷,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抄家在所难免,还是早些打算的好。”
凤姐儿听了,惊愕至极,疑心自己听错了话,抬头看时,却见香菊容色凄伤,言之凿凿,这才相信确有其事,不由心念俱灰,不知所措。
良久之后,凤姐儿方才回过神来,直直盯着香菊,咬唇道:“刚才你说,侧妃命令早些打算,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外面那些东西,莫非都是细软?”
“不错,”香菊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肃容道,“老爷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有法子,只能听天由命,静候圣上发落。今儿个起来,夫人命我们选了些名贵的金珠古董,收拾齐整,送一半到忠王府,将剩余的送到这边来,交给太太、二奶奶保管。待事发后,求你们用这些东西打点疏通,助王家渡过难关,将来若是蒙皇恩赦免,也有银子度日,不至于流落街头。”
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向王夫人屈膝,出声告辞:“出来得久了,奴婢也该回去复命了。”
凤姐儿见状,来不及思索话中深意,想起探春,下意识地止道:“且慢,我还有话没说呢。”说着,便上前拉住香菊,凝眉道:“前段时间,依照,我们这边将三姑娘送到王家,给薛家当媳妇。这几天,家事繁忙,老太太身子又不好,我也顾不上外面,可巧今天你们过来了,也省得我再让人跑一趟。”
王夫人听了,便轻轻哼了一声,神色淡漠,眸光清冷,如凝了冰霜一般。
湘云微挑纤眉,看着凤姐儿,似笑非笑地道:“凤姐姐如此惦记三妹妹,当真是情谊深深,叫人感动。”
两人冷淡如斯,凤姐儿也不及理会,只依旧看着香菊,急急道:“我想问一声,如今三姑娘怎么样了?她与薛家人,过得可还好?”
听她问起探春,香菊怔了一下,微微低头,默了半日,才道:“这件事情,奴婢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过,奶奶动问了,奴婢也不能不答。想来奶奶也该知道,去年年底,薛家大爷到明月楼闲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然得罪了位高权重的南安王,被那王爷送到猎场,折腾了一天,送回我们家时,只剩下一口气了。后来到处求医,命是保住了,人却不中用,到如今还瘫在床上,靠各样药物、补品养命。因此,三姑娘一到薛家,便被当成丫鬟使唤,日夜操劳,照顾薛大爷。”
凤姐儿心生悲凉,凝起柳叶长眉,慨叹道:“三姑娘是千金小姐,自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今却落到这个地步,心里还不知怎么苦呢。”叹了一口气,凝眸于香菊,接着问道:“其他的也不必说了,我只想知道,薛大爷、薛姨妈对三姑娘怎么样,到底好不好?”
香菊面有难色,迟疑须臾,方低低道:“薛大爷的脾气,奶奶也是熟知的。如今,他虽然躺在床上,性子依旧没什么变化,反而还变本加厉,很难伺候。至于薛太太,自然是由着薛大爷,从不肯出言违逆。加上当日这边将三姑娘送过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给,因此,三姑娘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样。”
她说得极隐晦极含糊,凤姐儿心里却是极明白的,以薛蟠的性情,对探春一定是非打即骂,百般折腾吧?想来,探春的处境,与当日的迎春,必定是大同小异了罢?
当下凤姐儿满心怜悯,默了半日,方看着香菊,长叹道:“素日里三姑娘与我颇有来往,感情极好,如今,我想嘱咐你一声,若是有空闲,多到薛家瞧瞧,帮我照看一下罢。”
“奶奶不必操心这些,”香菊摇了摇头,红唇微动,幽幽叹息一声,低声道,“因王家大厦将倾,薛家自然不肯再停留,前儿个寻了个小院子,带着家产,连夜搬出去了。至于他们去了什么地方,奴婢却是不知道的。”
凤姐儿听了,不由为之一呆,心头涌上难言的哀婉,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回神。
香菊见状,也不甚在意,因话已说完,便转头看向王夫人,敛衣道:“东西都已经交割清楚了,求太太用心保管,将来拉我们王家一把。”
王夫人郑重点头,没有片刻迟疑,和颜道:“你放心,我始终姓王,家中有难,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香菊听了,便放下心来,连忙领着其他三人,一起行礼道谢,转身匆匆而去。
待房中安静下来,王夫人眼波一转,轻飘飘落向犹自发愣的凤姐儿,淡淡地道:“你这般用心,又在盘算些什么?”
凤姐儿闻言,这才回过神来,目光流盼,见王家人已去,不由吃了一惊,跳起身道:“太太,你真打算留下那些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