娓娓而谈之时,如银的晴光落在妙玉身上,影影绰绰,有温暖的春风缓缓拂来,卷起佛衣的长袖,飘扬若云,越发显得整个人朦胧飘忽,如在梦中一般。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黛玉感佩她的坦诚相对,却又心乱如麻,连连叹息,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再劝。
片刻的静寂后,有男子的声音随风飘来,低缓而清朗,带着亲切之意:“妙姑娘年纪轻轻,话却说得如此悲观,实在不太合适。”
黛玉、妙玉怔了一下,回身而望,却见水凝身着常服,带着两名内侍,眉宇间带着温雅之色,含笑踏步行近。
两人见状,不由怔了须臾,方才互看一眼,一起敛了容色,屈膝行礼如仪。
水凝抬手虚扶,语意亲和:“这里并没有外人,都起来吧,不必拘礼。”
挥退在场的丫鬟、内侍,方凝眸于妙玉,唇边含了一缕笑容,和颜悦色地道:“妙姑娘近来可好?”
妙玉略微低眉,双手合十,纵然在君王面前,眉间依旧一片悠然,从容答道:“劳陛下动问,贫尼很好。”
水凝轻轻颔首,含笑看着妙玉,温和地道:“今日朕有闲暇,来这里散心探访,远远听得淑和与妙姑娘在说话,便没有打扰。其实,淑和今天的话题,正是近来朕一直在思考的。朕心里清楚,其实,妙姑娘自己的人生,该由自身决定,朕没有任何理由干涉。但是,当年朕失去妙姑娘的姑姑,使她落了个红颜薄命的下场,遗憾至今。现在见了妙姑娘,朕倍觉亲切,实在不愿意让妙姑娘受半点苦,更无法眼睁睁看着妙姑娘身处清冷之所,却依旧不闻不问。为了使朕不再有遗憾,如今,只能逾矩说几句了。”
叹息一声,唇边的弧度微微收敛,续道:“其实,朕心里很明白,妙姑娘自小遁入空门,常年奉佛,性情冷傲,但是,刚才淑和的规劝之言,并非全无道理,妙姑娘如此年轻,生活却过得这般冷寂,未免太可惜,便是朕见了,亦觉得十分不忍心。”
听了这番温雅的关切言语,妙玉始料不及,轻轻咬着丹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水凝轻挑剑眉,接着道:“对于佛经,朕所知甚少,自然不能在妙姑娘面前班门弄斧,朕想说的是,成仙成佛的事情,自古只出现在传说里,没有谁亲眼见到过。妙姑娘苦心修行,到底能得到什么,想必妙姑娘自己也不清楚吧?何况,若是坚持要走这条路,还有数十载的时光,妙姑娘真的有自信,能够独自一人,承受接下来的漫长人生吗?”
听到这里,妙玉蓦然抬头,直直看着水凝,眸中带着无限惊奇、诧异、震撼,显然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黛玉见状,唇边笑意轻绽,附和道:“父皇所言甚是,人生在世,风雨不断,独自一人,实在辛苦,妙姐姐还是三思而行吧。”
妙玉垂下眉睫,默了好一会儿,方敛起缁衣,向水凝轻轻一福,缓缓道:“陛下百忙之中,还抽空开导贫尼,实在让贫尼感激不尽。”
水凝含笑摇头,眉目疏朗,声音和煦如暖春的清风拂面:“朕与妙姑娘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颇有渊源,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妙玉听了这话,眸中浮现出千思万绪,最后终于沉寂下来,朱唇微动,想要说话,却只化为一声幽长的叹息。
水凝看在眼里,带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妙姑娘有话但说无妨,不必有任何避讳。”
妙玉略微低眉,静默须臾,才咬唇道:“陛下的话,自然是极有道理的,让贫尼深受感触,不过,贫尼心里一直另有一个疑问,不吐不快,难得今日有机会,还请陛下为贫尼解惑。”
抬起眼眸看着水凝,叹息道:“其实,贫尼从未见过佩兰姑姑,对她与陛下之间的过往,向来一无所知,不知陛下是否愿意透露一二?”
黛玉听了,心中亦不由十分好奇,忙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凝,静候他开口。
水凝抬起头,凝睇着妙玉姣好如新月的脸颊,眸中浮现出追忆之色,出了半日神,才终于开口:“说起来,其实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当年朕还是太子之时,曾微服到苏州游山玩水,游湖之时,邂逅了佩兰。她是大家闺秀,人如其名,不但清雅如兰,还能诗会画,与朕一见钟情。在不知道朕真实身份之时,依旧对朕很好很好的女子,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而朕今生用真心爱过之人,也唯有她而已,至于其他人,朕从未付出过半点真情。”
萧佩兰是怎样的女子,黛玉、妙玉从未见过,可是,听了帝王这番话,两人互看一眼,心中均在慨叹,烟雨朦胧的江南,花开锦绣,碧水湖畔,佳人韶华正盛,那情那景,不知该有多美。
耳边传来水凝的叹息,声音低缓而忧伤:“没多久,母后命侍卫到江南,说是有要紧事,催我即刻回京商议。我只得离开佩兰,约定回京请示之后,一定会命人接她进京,结为连理,相守一生。直到回宫后,方才得知母后已经定下太子妃,要选吉日迎娶。朕也说过反对之言,但母后坚持不允,僵持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无法推脱,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命人到苏州传讯,却还是迟了。”
听到这里,黛玉、妙玉惊愕不已,一起抬头,怔怔望着水凝,眉目间透着询问之意。
水凝眸中隐约闪过一抹水纹,转瞬即逝,声如幽叹:“佩兰虽然生得娇弱纤柔,性情却极决绝,自从朕离开江南,便与她断了联系,皇榜诏告天下之时,她以为我负心,一回到京城,便将她抛在脑后,失望之下,竟然自刎……”
抬起头来,看向碧色如洗的天空,语意含伤,仿佛飘忽不定的烟云一般:“这么多年,朕就算出京巡幸,亦从未到过苏州,心里一直很担忧,倘若旧地重游,必定会触景生情,对于萧家之事,亦刻意不去过问,只担心会牵念佩兰。可是,朕这样做,并没有半点用处。因为,她一直都在朕心里,从未远离。”
一段如烟往事,娓娓道来,说得极含糊简略,但言语中所蕴含的伤痛、哀叹,连局外人都为之动情。
良久之后,黛玉眸中含泪,长叹一声,看着神情迷离的水凝,轻轻道:“父皇勿要太悲伤,身子要紧。”
“悲伤?”水凝剑眉一轩,慢慢道,“不,朕并不悲伤,朕知道,若是没有这样一段经历,那么,朕的生命里,就算有再多的人出现,却依旧会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任何意义。相反,因为有这样的际遇,即便她已经远去,但朕脑海深处,仍旧能拥有一段记忆,如此,比起从未遇见过她,要好上百倍千倍。”
听了这番话,妙玉不由深受震撼,也在这一刻,对世事有了更深的领悟。
是什么让人对尘世有一种眷念,有一份依依不舍的留恋,即便求而不得,亦为之伤神一生,永不言悔?
能有如此力量的,只有一个“情”字吧?
虽然之前她也明白,能与知心人相逢相知,会是极美的事情,却从来不知,一个情字,能让天下苍生如痴如醉至斯,哪怕会有伤痛、遗憾,也满不在乎,不肯回头。即便是坐拥江山的帝王,亦心甘情愿沉迷其中,无法例外。
倘若天遂心愿,有缘与情投意合之人携手红尘,相伴一生,必定是极幸福的了?退一步说,就算不能如愿,但因为自身经历过了,拥有一段回忆,也会无怨无悔罢?
这时水凝目光一转,落向她身上,声音平和下来:“罢了,都是前尘往事了,朕自己纠结也就罢了,不必让你们跟着难受。时候不早,还是继续谈刚才的话题吧。”
微微挑眉,唇边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接着道:“妙姑娘觉得缘分可遇而不可求,这话自然是极对的,但是,朕想告诉妙姑娘,虽然世事艰难,但很多时候,只要有信心,总会有拨云散雾的时候;虽然冥冥之中,的确有宿命的存在,只要愿意追寻,一定能等到缘分,拥有一个温暖美好的未来。拿淑和、贾家的四姑娘来说,当初朕也没想过,她们会成为朕的儿媳。如今,她们两人做到了,而且还过得很好。妙师傅的品格,与她们两人不相上下,因此,依朕说,淑和、四姑娘能够得到的,妙师傅自然也能得到。何况,妙姑娘韶光正盛,何必如此灰心?”
妙玉默了良久,再抬头时,眉间的颦纹已然舒展开来,眸光中带着云开雾散的明澈,轻轻道:“陛下言之有理,的确是贫尼……我自己想偏了。”
说到底,她虽然身处佛门,不愿沾惹凡尘,但是,与其同时,她不曾离开过红尘,这一点,由始至终,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