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这么多的事情,心里面,终于开始期待,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到自己身边,温柔地牵起自己的手,微笑着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水凝轻扬唇角,颔首道:“妙姑娘能够想通,朕觉得很安慰,倘若你姑姑泉下有知,看到你愿意回心转意,心里也必定是极欢喜的。”
深深看着她娇美如画的容颜,目光中带着痴痛之意,怔怔出神,仿佛神游物外一般,最后终于叹息一声,接着道:“时候不早了,朕该走了,你们不必送。”
黛玉、妙玉闻言,一同答允下来,目送他转身折进回廊,一步步走远。
过了好一会,妙玉合上眼睛,慢慢道:“今天的事情,真是出乎意料,我从不知道,君临天下的帝王,竟然也是痴情人。”
“以前怎么样,我不太清楚,但我初见父皇时,便知道他很惦记一位江南女子,”黛玉抬眸看着她,婉声道,“因为心里有这段难忘往事,对于儿女的婚事,父皇便宽容了很多,几乎能用溺爱来形容。我与四妹妹,都是因为有他的允许,才能嫁入皇室。”低低一叹,将当日明月楼的初遇,及自己与水涵、惜春同水润之间的故事娓娓道来。
妙玉听得满面震惊,出了半日神,方道:“如此说来,他这个帝王,竟是少有的至情至性之人了。”
叹息一声,面上浮现出感伤之色,呢喃道:“其实说起来,姑姑不能与他相守一生,使人难受遗憾,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似乎也有耐人寻味之处。倘若当初姑姑真的嫁入皇宫,会怎么样,谁都说不准的。我真不知道,姑姑的人生,到底该用什么词语形容才好。”
听了她这番慨叹,黛玉愕了一下,思量须臾,立刻明白话中深意。
在这世上,得不到的,失去的,永远是最珍贵的。
因为无法再拥有,心底里,会时时刻刻记得当初的美好,永生不忘,这是千古不易之理,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是如此。
萧佩兰红颜薄命,的确让人唏嘘伤感,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她在一代帝王心头,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倘若换一条路来走,她未必能一生一世,留住帝王的心。
于萧佩兰而言,这样的际遇,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竟没人能够说清。
一时之间,黛玉心中千转百回,思绪如麻,最后叹息一声,颔首附和:“妙姐姐生了一颗玲珑剔透心,竟将事情看得如此明透,真该用‘秀外慧中’来形容。”
妙玉轻轻摇头,娇嗔道:“我们已经如此相熟,林姑娘何必还说这些夸奖的话?”
黛玉吐吐舌头,一脸娇俏,温婉地道:“罢了,妙姐姐不喜欢听,我不说就是了。”
妙玉点头一笑,抬眉眺望良久,蓦然话语一转,叹息道:“我修行这么多年,自以为能够看透红尘,到头来,却还是不能够。”
黛玉含笑摇头,道:“姐姐何必如此感慨?我们终究都活在凡尘,众生皆是执迷不悟的痴人,没有谁能够例外。其实依我说,人生短短数十载,凡事随缘随心,方才能终生无憾。如此,比苦心领悟那些飘渺的禅机,必定要好很多很多。”
“随缘随心,终生无憾,”妙玉怔了一下,方拍手道,“若不是性情中人,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林姑娘的见识,实在不凡。”
“刚才我赞美姐姐,姐姐不乐意,如今何必又来说我?”黛玉带笑看着她,软声道,“好了,还是说回正题吧,刚才妙姐姐已经答允回心转意,既是这样,妙姐姐是不是愿意换一身装扮?”
妙玉沉吟半日,低眉点头,轻轻道:“既然要入世,自然要入乡随俗。”
她并非扭捏的女子,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便会坦然说出来,绝不隐瞒。何况,眼前的黛玉,是值得自己推心置腹之人。
“如此很好,”黛玉莞尔一笑,声音轻快,“我会让紫鹃选些素雅的衣服,尽快送到姐姐的住处,让姐姐挑选。”
妙玉点了点头,低声道了谢,心头烟云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晴光,潋滟如画。
经历碧水湖畔一场恳谈,到了次日,妙玉果然换了装束,常走出静翎轩,与黛玉聚在一起,或寒暄闲谈、议论诗词,或插花刺绣、品茶抚琴,颇不寂寞,性情也日渐平和了很多。
这天起来,黛玉想起赵姨娘、贾环,很是牵挂,便让采薇细心照看府中之事,自己带上紫鹃,坐了一乘软轿,特意出园探望。
及到了那儿,可巧雪雁也在,扶着赵姨娘,含笑迎了出来。几人多日未见,悲喜交加,寒暄一阵别后之事,方一同折到正厅落座。
待小丫鬟奉完茶,黛玉便含笑看着赵姨娘,温婉地道:“说起来,这个地方,姨娘与环兄弟也住了一段时间了,不知姨娘是否住得习惯?”
赵姨娘连忙欠身,答道:“劳林姑娘惦记,采兰服侍得色色周全,雪雁夫人亦常过来陪伴,我过得很清闲,而且,事事都能由自己做主,再也不需看人眼色行事,不必仰人鼻息,比起当日在贾家,不知要强多少倍,回想起从前的日子,竟仿佛一场梦一般。”
叹息一声,颊上浮出深浓的感慨,轻轻道:“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像现在这样,不但母子团聚,还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幽静院落,过得悠闲又自在,林姑娘对我们母子的大恩大德,真真难以报答。”
黛玉轻轻摇头,怡然道:“当日姨娘陪着凤姐姐,一同离开贾家,何其决绝,因此依我说,姨娘能有今日,全是自己修来的,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嫣然转眸,带笑看向雪雁,接着道:“我知道,你出嫁之后,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你与姨娘住得近,平日里要多多留心,细心照料。”
雪雁抿起朱唇,应允道:“我明白,这些天,我常来这里照看,并不敢偷懒,姑娘放心罢。”
黛玉含笑点头,举目环视四周,微微挑眉,话语一转:“怎么没看见环兄弟?”
赵姨娘略微垂首,低低道:“因科考临近,环儿正在书房温书,不如我让丫鬟唤他过来吧。”
“不必,”黛玉连忙摇头,止道,“我只是问一声罢了,并没有什么事情,不必打扰环兄弟。”
赵姨娘听了,便带笑应允了,又说了几句闲话,蓦然注视着黛玉,嗫嚅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姑娘,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见她如此忐忑,黛玉自是惊讶,秀眉微蹙,心中一头雾水,声音却依旧平静如昔:“这里并没有外人,姨娘有话但说无妨,不必客气。”
赵姨娘轻轻点头,想要说话,面上却浮现出一抹郁郁之色,连连叹息,竟是连开口也万般艰难。
雪雁见状,便幽幽一叹,徐声道:“罢了,姨娘不必为难,还是由我来说吧。”
赵姨娘沉吟须臾,低低应了下来,起身道:“既是这样,我出去打点一下,待会儿再过来。”说着,便带着身边的侍女,叹息着出去了。
待房中安静下来,雪雁方低声道:“姨娘想告诉姑娘一声,其实,三姑娘如今也住在这里,刚才听说姑娘来了,便立刻回避了。”
听了这话,黛玉、紫鹃互看一眼,均很是吃惊,紫鹃咬唇道:“什么意思?三姑娘不是嫁到薛家了么,怎么会来这儿?”
“紫鹃姐姐不必着急,且听我解释,”雪雁垂下眼帘,语意低沉,辨不清是喜是叹,“想必姑娘与紫姐姐都知道,王家败落之前,薛家人得了讯息,便提前离开,在外面买了一个小院子安置下来。后来彻查贾家各样罪行,牵扯出薛蟠的人命官司,薛蟠立刻下了狱,判秋后处决。偏薛家太太还不肯死心,想着要筹银钱继续打点收买,仗着自己是婆婆,将三姑娘、侍书都卖到青楼,换了一千两银子。那老鸨手段厉害,威逼利诱、呵斥怒骂,无所不用其极。三姑娘没有法子,只得落了籍,后来辗转打听到姨娘的住处,悄悄传了讯息,说里面的日子生不如死,让姨娘想法子备三千两纹银,赎她出来。这么一大笔银子,姨娘自然拿不出,又担心姑娘不肯答允,便没去晴梦园,只哭哭啼啼地来求我,后来竟还要下跪。我见了这副情景,哪里能说拒绝的话,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帮着打点,将三姑娘、侍书接了出来,安置在这里。”
抬起头来,凝睇着黛玉,语带郑重之意:“我并不是糊涂之人,我心里很明白,三姑娘对不起姑娘,无论她落到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但是,千不念,万不念,她终究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姨娘为了她,又是哭又是跪,真应了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虽然如此,但这一次我没问过姑娘,便擅自做主,实在莽撞,还请姑娘念在情有可原的份上,不要与我生气,也不要责怪姨娘。”说着,便立起身来,向黛玉屈膝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