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日日被人掌嘴,早已经麻木了,如今再受两巴掌,虽然感觉到了痛楚,却并不放在心上。
不过,她绝不是不识高低之辈,眼见采薇神态清冷、气势如虹,眉目间又带着凛然之色,不由心生畏惧,倒也不敢再放肆。
见王氏安静下来,采薇这才不再计较,舒出一口气,向看得目瞪口呆的紫鹃道:“妹妹做什么发呆?这个地方又脏又乱,还是快瞧一瞧老太太,早些出去罢。”说着,便挽起竹篮,率先走向贾母的方向。
听了这话,紫鹃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神情狼狈的王氏,当下启唇轻叹一声,不再回顾,也步往贾母所在之地。
摇曳的红烛下,细一打量,便见贾母蜷缩在草席上,脸色苍白,两眼紧闭,分明已经陷入昏迷。
紫鹃怔了一下,直直凝睇着采薇,咬唇道:“姐姐,这可如何是好?我记得你精通医术,不如先诊断一番再说吧。”
采薇轻轻颔首,行上前去,细心把了脉,压低声音道:“生死有命,老太太年岁已高,又过惯了舒服日子,熬到现在,已经算极难得了,我并无回天之力。”
紫鹃听了,念及当日住在贾家的往事,心中五味杂存,不由生出一抹淡淡的凄然,缓缓合上眼睛,默默无言。
采薇叹息一声,伸手掐了掐贾母的人中,低低道:“罢了,还是听听老太太到底有什么话吧。”
忙乱了好一会儿,贾母终于轻“呀”了一声,徐徐睁开眼睛,幽幽醒转过来。
紫鹃见状,也顾不得发呆,忙从竹篮中取出一个小玉碗,斟了半盏人参鸡汤,送到贾母唇边,柔声道:“老太太,先喝点东西垫一垫。”
贾母轻轻颔首,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定了定神,目光四处流转,口中低低道:“你们两人是玉儿的贴身丫鬟,我都认识的,玉儿在哪里?”
采薇注视着她,细白的牙齿在唇上轻轻一咬,云淡风轻地道:“我们姑娘要照看孩子,分不开身,命我与紫鹃结伴过来探望。老太太有什么话,对我与紫鹃说,都是一样的。”
贾母不禁万分失望,目光发直,喘了几口气,失声道:“我知道,林丫头心里很不待见我,但是,之前也的确疼爱过她,对她千依百顺。别的事情,我也不多说了,如今我已时日无多,人死为大,她怎么能避而不见?我是她嫡嫡亲亲的外祖母,难不成,她竟一点儿不顾念旧情吗?”
听了这番话,采薇、紫鹃始料不及,互看一眼,脸上尽皆变色。
片刻的静寂之后,采薇挑一挑纤眉,声音转冷:“到了这个地步,老太太就别说什么骨肉情深的话了,没的让人堵心。你口口声声斥责我们姑娘,你怎么不想一想,当初的你,对我们姑娘,何曾有过半点真心?如今,你落到这个地步,全是自己不教子孙的报应,怨不得旁人。”
说到这里,便哼了一声,注视着贾母,眸中闪过一抹秋风般的幽冷,接着道:“说起来,我们姑娘并不欠你什么,但是,如今姑娘依旧肯派我与紫鹃过来,这正说明她善良宽容、宅心仁厚,你也不想一想,四姑娘是从你们府上出来的,如今并没有过来。我们姑娘如此相待,你不感激也就罢了,反而在这里胡乱责骂,未免也忒不讲理了。”
听了这番长篇大论,贾母眼中的忿忿不平尽皆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浓的怅然和慨叹,及一点一滴的混浊泪水。
诚如这个侍女所言,走到这一步,全是因自己贪图享受、不问外事,才使得子孙恣意妄行、胡作非为,落了个家族覆灭的凄凉下场。
于是,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之中,一切的繁华富贵,都慢慢远去,什么都留不住,到最后,除了一声哀叹之外,竟再无其他。
一切皆是咎由自取,她没有任何理由,怪责到其他人身上。
而这种境况,黛玉不肯回顾,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自己如何能够出言指责?
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语泪自流。
当下贾母合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止住泪水,再开口时,语气已经软和下来:“因近来我很牵挂玉儿,刚才听到她不能过来,一时情急,才说错了话,采姑娘勿要生气。”
采薇微抿红唇,笑容浅淡如轻烟,声音清凌似碎冰:“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实在不爱听,老太太还是抓紧时间,谈谈今儿个的事情吧。老太太执意要见姑娘,到底有什么用意?难不成真如我们姑娘所言,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老太太依旧想着要为贾家人求情不成?”
听了这话,贾母呆了半日,方凝住心神,咳了几声,勉强笑道:“我也知道,如今的我,实在不该打扰玉儿,只是,我们荣、宁两府的人,尽皆身陷囹圄,处境凄凉。这么多天,竟没有半个亲眷过来探望,更别谈依靠谁了。其他的人,我也不提了,好歹求玉儿用点心思,将她表哥宝玉弄出去吧。采姑娘在荣国府住过,也该知道宝玉是个实心孩子,与玉儿青梅竹马,素日里时常到玉儿跟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后来玉儿出了贾家,宝玉十分惦记,时刻不忘,还病了一场呢。不说别的,便是念在旧情上,玉儿也该对宝玉宽容一些才是,采姑娘,你……”
“住口,”采薇冷笑一声,不待她说完,便断然喝止道,“我念你年事已高,才尊称一声老太太,你可不要不知好歹。我们姑娘身份矜贵、冰清玉洁,名声更是清清白白,容不得任何人诋毁。你们贾家,已经给姑娘带来不少麻烦,也该收敛一些了。什么贾宝玉,什么旧情,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可要走了。”
紫鹃瞧着贾母,眉心微蹙,亦道:“我们姑娘已经今非昔比,以前的事情,老太太何必再提?”
贾母面上变色,泛出一抹苍白,默了好一会儿,方嗫嚅道:“的确是我失言了,采姑娘多多包涵罢。”
叹息一声,眸光中流露出哀求之意,接着道:“今儿个的事情,我已经想明白了,玉儿肯让你们过来探望,说明她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外祖母的。如今我已经时日无多,不敢奢求其他,只求你们给玉儿带个消息,让她帮帮忙,好歹将宝玉救出去吧。宝玉生来娇生惯养,从没有受过什么苦楚,若是再熬下去,不知会怎么样呢。何况,他生性单纯,并没有什么过错,不过是因家里败落,受了牵连罢了,如今只需玉儿一句话,便能将事情办妥。宝玉生性温和,出狱之后,必定会重新做人,如此,玉儿当真是功德无量。”
话未说完,王夫人已经抬起眼眸,直直看了过来,目光虽然依旧苍冷,却隐约带了一丝殷切的期盼之意。
采薇心思敏锐,立刻察觉其意,冷然转眸,向王夫人道:“你这犯妇看什么?你以为我们姑娘会答允这件事情,对不对?我劝你还是少痴心妄想了,你那宝贝儿子的命,早已经注定了,绝不会有什么变化。”
说到这里,便回过身来,看着一脸灰败的贾母,冷声续道:“老太太落到如今地步,竟还想着要替贾宝玉谋算,可真是祖孙情深。不过,关于这件事情,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们姑娘早料到了,已经传下话,无论老太太想救谁,她都绝不会答允。贾宝玉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想说的是,他生在贾家,享受了常人无法拥有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如今贾家败了,他自然得跟着承受才是,如此,才算得上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也可以说是冤有头,债有主,欠了的终究要还。哼,你们贾家人自己作孽,如今遭了报应,凭什么要我们姑娘插手?”
听到采薇断然拒绝,声音清冷,贾母脸色发青,然心中依旧不肯放弃,喘息道:“采姑娘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家已经落败至斯,好歹要留一点儿香火才是。何况,以玉儿的身份,办这件事情,真真是轻而易举。还请采姑娘念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代为通传一声,无论能否办妥,老身都感激不尽。”
见贾母执迷不悟,采薇不由极是气恼,拂袖道:“我们姑娘性情坚决,这件事情,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任凭其他人说上天,都不能逆转。何况,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对贾家的事情,我都知晓的。贾宝玉的罪并不重,不过是监禁一年罢了。如果他当真是个有用之人,自然能熬过这一年的刑期,奋力做一番事业。倘若他不能承受这场考验,那也是他自己的命,与人无尤。我劝老太太还是消停些,别理会这些子孙,多想想自己的事情罢。”
贾母听了这话,惊恐地睁大眼睛,呆怔了半日,方颤抖着嘴唇,颓然道:“如此说来,我们贾家竟是一败涂地,连一点香火都不能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