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念及往事,不由心生怜悯,当下叹息一声,轻轻安慰道:“老太太别说这话,虽然不知宝玉是否指望得上,但是,贾家的香火,还是不乏人继承的,老太太放心吧。”
贾母不由万分惊愕,皱眉盯着紫鹃,茫然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紫鹃扶住她的身子,软声道:“老太太忘了吗?因兰哥儿年纪小,大奶奶又苦志守节,所以,这件事情并没有牵连到他们头上。另外,环哥儿也在外面,如今正在温书,以预备今年的科考。”
听了这话,贾母脸色稍霁,又因采薇态度坚决,明白事情毫无回旋的余地,便极力挤出一抹笑容,颔首道:“果然是我糊涂了,既然有他们两人,我不需再担心了。”
话音未落,王夫人已经尖叫出声,飞快地跳起身来,口中急迫地道:“紫鹃,你在胡说些什么?那样低贱的贾环,也配参加科考?同是贾家子孙,我的宝玉在监狱里受苦受难,凭什么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想必这里面,一定有你那主子的功劳了。她不肯帮助身份矜贵的宝玉,却对那些下贱之人施加援手,也忒傻气了些。”
紫鹃脸色微变,冷笑不答,采薇斜睨着王夫人,轻轻勾起唇,笑容中带着嘲讽之意,波澜不惊地道:“你还有脸说我们姑娘的坏话?当日你这贱人居心叵测,将贾环公子赶出府,本想让他在田庄自生自灭,以让贾宝玉独自占尽风头,却不料弄巧成拙,竟让环公子躲过一劫。所谓造化弄人,说的必定是如今这种情况。我不妨多说一句,环公子不但平安无事,还已经与赵姨娘团聚,母子两人,别提过得多舒坦了。”
听了这番话,王夫人更是深受打击,身子一抖,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目光中透出深深的不甘和冷毒,叫道:“我出自世家,过了半辈子的好日子,宝玉更是娇生惯养,从没有说过半点委屈,如今却都在这里受苦,那些低贱之人反而得了好处,这到底是什么世道?”说到这里,竟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起来,止也止不住,似乎陷入了疯狂之中。
这一下变故突然,紫鹃、采薇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便都垂下眼眸,默默不语。
王夫人狂笑了一阵,粗着脖子,继续嚷道:“这到底是什么世道?这到底是什么世道?”重复了两句,蓦然张开嘴巴,吐出一缕殷红,身子发软,人已经向后倒去,再无半点声息。
紫鹃见状,不由一头雾水,轻轻咬着朱唇,向采薇道:“这也忒奇怪了,姐姐,你过去瞧一瞧吧。”
采薇眼睛发直,怔了半日,方依言行上前,仔细瞧时,却见王夫人眼睛圆睁,脸上青中泛紫,难看至极,伸手探向鼻端,竟已经气息全无。
采薇大吃一惊,按住她的脉息,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审视半日,方叹息道:“她竟已经去了,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紫鹃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长长的睫毛如羽翼般闪动,口中结结巴巴地道:“刚才还又闹又叫的,如何会突然去了呢?”
采薇容色淡淡,不见一丝波动,徐声道:“事情呢,的确是很突然,看她这模样,是因受了刺激,突然中风,大脑充血而死的。其实这也难怪,她威风了一辈子,却落了这样的下场,只怕心中早有郁结。如今又听说低她一等的人得了好处,偏偏还是死对头赵姨娘,如何能不生气?何况,贾环、赵姨娘都是她赶出去的,却凑巧躲过了抄家的劫难,这一切的一切,相当于是她自身促成的,以她小肚鸡肠、嫉恨成狂的性情,一时激动过头,承受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说着,便立起身来,慢慢步离王夫人。
紫鹃略微垂首,唇边溢出一抹悠长叹息,缓缓道:“罢了,她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回过身来,目光落向神色麻木的贾母,杏眼微阖,低声道:“老太太节哀。”
“节哀?”贾母回过神来,目光轻飘,落在直挺挺躺在地上的王夫人身上,淡声道,“她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是罪有应得,哪里需要节哀了?”
紫鹃一时无言,默了良久,方轻嘘一口气,垂眸道:“既是这样,想来她的后事,这里的狱卒自会料理,我们还是说老太太的事情吧。”
抬起眼眸,凝视着贾母,声音娇软温和:“到了今时今日,想来也不需避讳了。依姑娘的意思,贾家其他人的事情,都不会插手,老太太也不必再存什么开脱之心了。依照我说,老太太还是尽快想一想自身,姑娘说了,对于老太太的身后事,无论老太太有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允,绝不会推脱。哪怕老太太想回金陵,她也会办得妥妥当当、风风光光。”
贾母闻言,眸中慢慢泛起一抹浅浅的水雾,声如幽叹:“对于玉儿,我有甚多亏欠,想不到到最后,我的身后事,竟还是要让她独力料理,没有任何人能够依靠。”
感叹了一会儿,勉强定下心神,缓缓道:“事已至此,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罢了,玉儿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想必一定会照办。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离乡已经有几十年,如果能够安葬在故乡的山水里,也是一大幸事。”
紫鹃听了,便轻轻颔首,应允道:“老太太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姑娘是言出必行之人,一定会达成老太太的心愿,请老太太放心吧。”
待议定此事,紫鹃便取出所带之物,伺候贾母洗面梳头,换上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又伺候贾母喝了半碗鸡汤方罢。
一切料理妥当,紫鹃便指了指竹篮,轻轻道:“这里面还有一些精致点心,老太太留着品一品,时候不早,我与采薇姐姐该走了。”
贾母眸中含泪,踌躇良久,方道:“我知道了,你们回去之后,代我向玉儿道一声谢吧。”
见贾母的语气终于缓和,采薇脸色微霁,便颔首道:“明白了,老太太放心。”说着,便立起身来,扬声唤了狱卒进来,将王夫人的事情告知。
因这是常见之事,狱卒也并不吃惊,只应道:“这件事情,我们自会处理,这地方气味不好,两位姑娘若是办妥了事情,不如尽快出去罢。”
紫鹃、采薇一起应允,向贾母颔首示意,方各自长叹一声,起身离开监牢。
待两人去后,狱卒便拿了一张草席,将王夫人的尸身卷了,抬出刑部监狱,随意抛弃在乱坟岗,任其日晒雨淋,不再过问。
如是,这位颐指气使、威风八面的荣国府的二夫人,在经历了一番折腾之后,终于淹没在尘埃之中。
虽然她身前享尽了富贵荣华,但到了最后,却是死无葬身之地,前后对比,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不过,这也是天道轮回,善恶到头,终有报应。
三日之后,身在监牢中的贾母,亦合眼而逝,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黛玉坚持本心,始终不曾前往探望,但得知讯息后,依旧按照贾母之意,命人将其移出监牢,风光入殓,在京都寺院停灵十日,便送往金陵安葬,圆其回乡之愿。
处理完贾母之事,不知不觉中,四月已经走到了尽头。五月初的一天,清晨起来,黛玉梳洗毕,闲来无事,便扶着紫鹃的手,至后花园散步闲逛。
其时已是暮春时节,晨光曦暖和煦,群花已经落尽,唯有几丛玉兰款款绽放,花色娇艳,凝蕊含芳,占尽风华。
两人沿着回廊,默默行走了一会儿,紫鹃倏然止步,伸手向远处一指,轻笑道:“姑娘快看,原来妙姑娘也出来了。”
黛玉怔了一下,抬起眼眸,随着她的手势看去,果然见妙玉一袭莲青色轻罗衣裙,在枝叶葱郁的碧桃树伫足流连,身形轻盈灵婉。
正打量之际,听得紫鹃轻轻“咦”了一声,语带疑惑之意:“这可奇了,满园子的花,只剩下玉兰了,妙姑娘怎么不赏看,却站在早已开败了的花树下?”
黛玉不由抿起唇,笑而不语,心中却明透如镜,当日妙玉与韩梦卿邂逅之时,韩梦卿所立之地,不就是一株碧桃么?
深闺女子,千缕情思,脉脉柔如丝,不与外人知。
然而,由此情此景看,妙玉的一颗芳心,到底落向了何处,自然是一目了然。
当下黛玉踏着轻盈的步子,含笑行上前,口中嫣然道:“妙姐姐是难得一见的佳人,无论怎么打扮,都宛若天人,难怪当日梦卿哥哥要引用《洛神赋》,说姐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了。当时还不觉得,现在仔细想一想,这一句话,竟用得十分贴切恰当。”
话音未落,妙玉已经身子一颤,回过身来,垂首低眉,勉强稳住心神,娇声道:“每次见了林姑娘,都会听到一番打趣之言,真真让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