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了,急忙上前,在榻侧坐了,柔声道:“你别说糊涂话,林姑娘知道对不住你,特意来给你陪不是呢。”
袭人听了,便止住哭声,默默不语。黛玉静了一下,冷笑道:“听花姑娘话中之意,似乎有求死之意呢。”
袭人愣了半日,痛哭出声,答道:“不错。”说完,继续小声地啜泣,声音绵绵不绝,如泣如诉,悲悲切切,凄凄楚楚,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宝玉满脸痛惜,忙看向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也不理会,侧头看着雪雁,笑意盈盈道:“雪雁,去找一把锋利些的剪子来。”
雪雁听了,虽然不解其意,却并不追问,答应一声,起身去了,片刻再转回来,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黛玉接过剪刀,款款步进房中,行到床榻处,慢条斯理地道:“花姑娘执意求死,我也没有拦着的道理。只是,人的生命力是极强的,若是绝食,需得七天才能了断,又痛苦又麻烦。我这里有把剪子,花姑娘不妨拿去一用,往脖子上一划,简单又直接。”说着,不顾宝玉一脸诧异,掀开帐幔,亲自递到袭人手中。
彼时,袭人两颊蜡黄,双眼通红,缩在卧榻的角落里,发丝乱蓬蓬散落在肩头,身上只披一件家常的月白绣花单衣,神情哀伤,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见了剪刀,袭人懵懵懂懂地接了,半日才回神,一脸的不可思议。
黛玉看着袭人,淡淡一笑,从容道:“这剪刀很方便,只是花姑娘使的时候,用力一些才好。否则,划得轻了,半死不活,受罪不说,还会毁容的。你这二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可不喜欢丑丫头。到时候,他必会冷落你,你便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痛苦得很呢。”
袭人愕了半日,眼底闪过一抹冷毒的锋芒,却很快掩住了,目光落在宝玉身上,身子发颤,含泪道:“二爷你瞧,林姑娘这是在逼我死呢。”
宝玉见了,自是心疼万分,忙向黛玉道:“妹妹怎么胡说八道起来?你这样待袭人,若她真死了,你岂不要吃上人命官司?”
黛玉冷笑一声,并不回答,雪雁撇了撇嘴,不屑地道:“二爷怎么糊涂了?方才,明明是花姑娘自己说不想活了,哪里是我们姑娘逼她?姑娘给她剪刀,是在成全她的心愿呢。至于人命官司什么的,更是谈不上。我索性放肆说一句,说到底,这花姑娘的身份,与我一模一样,只是个服侍人的丫鬟罢了。别说她没死,就是真的死了,多给几两银子便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还想让我们姑娘给她这奴才偿命不成?”
说着,瞧了袭人一眼,冷笑道:“明明不是烈性子的人,故意装出这副样子,要死要活的,给谁看呢?你的心思用意,你便是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你这样做,不过是想让我们姑娘难堪,赚回面子,让这府里的人都来说姑娘的坏话,顺便让你这二爷更怜惜你,是吧?花袭人,你这般用尽心机,也忒狠毒了。”
黛玉闻言,拍了拍手,点头道:“说得好,雪雁,你的口才,又长进了不少呢。”
雪雁微微一笑,朝黛玉敛衽一福,悠闲地道:“是姑娘调教得好。”
黛玉轻轻一唾,怡然而笑,眉目潋滟如画,婉声道:“呵,你倒嘴乖,竟扯到我头上来了。”
两人视如无人,笑闹了一阵,黛玉方侧头看向袭人,唇边含了一抹凉凉的笑意,不紧不慢地道:“花姑娘,别迟疑了,动手罢。”
袭人一脸震惊,面色苍白如纸,显然没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握着剪刀的手连连发颤,抖索了半日,“啪”地一声脆响,剪刀落在地上,泛出清冷的光芒。
袭人凄厉地喊了一声,直直地看着黛玉,道:“你盼着我死吗?我才不会让你如愿呢。我要好好活着,看看你到底还有什么手段。”说着,便以手掩面,哭得撕心裂肺。宝玉忙软声相劝,一脸怜惜。
黛玉听了,抬头瞧了瞧袭人,冷冷道:“随便你。”唇角上扬,划出新月般优美的弧度,嘲弄道:“呵呵,花姑娘以死相挟,想捞回面子,如今弄巧成拙,连里子都没了。”
哭笑啼闹,皆是一场戏,为的,不过是继续算计罢了。好在,如今,这场戏,终于落幕了。
黛玉轻启朱唇,长叹了一口气,不再看宝玉与袭人的神情,面上闪过一抹疲倦,幽幽道:“我倦了,雪雁,我们回去吧。”携过雪雁的手,转身便走。
袭人闹了一场后,却没占到任何便宜,反倒被黛玉嘲弄了一番,颜面尽失。当日事情便传遍全府,众人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终于渐渐传到贾母耳边。贾母见事情闹大,自然无法装聋作哑,到了次日,便将鸳鸯将府中众人都唤进上房说话。
待众人来齐,贾母拉黛玉坐了,方看向袭人,冷笑道:“袭人,自从你进府后,我对你一直青眼相加,觉得你极是殷勤小心,这才让你服侍宝玉。只是看如今,你把我的这份心意弄成什么了?”说着,便握住帕子,咳了几声。
袭人脸色苍白,双眼通红,虽然已经梳洗整齐,但神色依旧极是憔悴,听了这话,大为惶恐,慌忙跪了下来,低低道:“老太太有话慢慢说,别气坏了身子。”
贾母瞥她一眼,冷冷道:“有你这样的好丫鬟,我这口气,迟早上不来!你倒是出息了,竟要死要活,要挟玉儿,真是给脸不要脸。你就是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奴才,别说玉儿只打你一巴掌,便是打一百下,也没人会说什么。”
袭人跪在原地,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默默不语。贾母也不叫她起来,沉声道:“罢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这般行径,已经大失本分。凤姐儿,你将袭人带下去,打四十板子,撵出去了事!”
袭人闻言,脸白如雪,泪流满面,颤抖着嘴唇,凄厉地道:“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老太太,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说着,抬头悄悄瞧了王夫人一眼,目光中满是哀求和委屈。
王夫人自是不忍,立时瞥了瞥凤姐儿,使了个眼色。凤姐儿无可奈何,只得款款上前,道:“老太太息怒,袭人的确不成样子,只是,她在这府里也有些年头了,伺候宝兄弟也极小心妥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罚一顿,开恩让她继续呆一段时间,她若是改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继续胡作非为,再撵出去不迟。”
贾母犹自沉吟,默默不语,王夫人接着道:“凤姐儿素来伶俐,这番话也说得极合理。宝玉被袭人伺候惯了,离不得袭人。若是将她撵出去,宝玉必定会不习惯。娘娘省亲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这里事情多,也没法操心宝玉的事情。老太太向来极疼爱宝玉,如今,还请老太太看在宝玉的份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贾母默了半日,看向一直静默不语、冷眼旁观的黛玉,问道:“玉儿,你怎么看呢?”
见贾母将问题抛给自己,黛玉心中一凉,心知贾母已经无心撵袭人了,便垂下眼眸,欠身道:“玉儿年纪轻,什么都不懂,因此,这事儿还是请老太太处置罢。”
贾母点了点头,唤了凤姐儿过来,吩咐道:“传我的话,将袭人降为三等丫鬟,罚半年的月钱。她若不知悔改,再冲撞玉儿,不必回我,直接赶出去就是。”
袭人听了,这才如释重负,忙给贾母磕头,又膝行至黛玉面前,掩住眼底的恨意,道:“谢林姑娘开恩。”声音低沉轻柔,却隐约带着一丝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处置完袭人,贾母便让众人散了,只留下黛玉,安抚了一番,软声道:“玉儿,我年纪大了,有很多事情,都无法照应,让你受委屈了。”
黛玉飘忽一笑,秋水盈盈的眸子里凝着浅淡的寒霜,垂首道:“老太太言重了,老太太这样疼爱黛玉,黛玉哪有什么委屈?”
贾母目不转睛地瞧着黛玉,拉起她的手,款款道:“袭人的行为,我也瞧不上。只是,你也看到了,你二舅母执意要维护她,我也不好驳回。”叹了一口气,声音转低,带着一丝怅然:“如今,我们这府里的境况,也大不如前了,全靠宫里的娘娘支持。你二舅母是娘娘的亲生母亲,怎么着我也得给她几分面子。你也将心放宽些,别与一个丫鬟计较,失了身份。”
黛玉的心越发寒凉,明白无论贾母如何疼爱自己,呵护自己,贾母最看重的,仍旧是贾家,和她在贾家宝塔尖般的地位。为了这个,她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心念百转,凄凉如冰,面上却只得不动声色,温婉地道:“老太太说的是,黛玉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