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这场因袭人而起的风波,终于不了了之。然而,这件事情,终究在黛玉心中留下了极深的伤痕,凝着一层薄薄的寒冰,挥之不去。
黛玉心中抑郁,无精打采地回到房中,紫鹃与雪雁立刻迎上前来,紫鹃笑意盈盈道:“今儿个老太太将袭人教训了一顿,真真让人痛快极了。”
黛玉苦笑一声,心中无限凄惶,摇头道:“姐姐别太高兴了,更艰难的,还在后头呢。”
紫鹃听了,眉心深拢,诧异道:“怎么,难道袭人还会闹什么事不成?她不怕老太太生气,将她撵出去?凭她那样的身份,怎么还敢胡作非为?”
黛玉斜卧在窗下的梨木椅上,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她的身份,的确不足为惧。可是,你别忘了,她的身后,有二太太呢。”
紫鹃闻言,愕了一下,迟疑道:“虽然如此,但到底还有老太太呢。二太太再尊贵,也赶不上老太太。姑娘,你别太操心了。”
黛玉轻轻摇头,含悲道:“老太太地位的确很高,但那是从前,如今,贾家的人都指着元妃过日子,老太太如何能与二太太起冲突呢?何况,老太太心里最看重的,并不是我。”托腮良久,想起那日平儿示警的那番话,便话语一转,冷笑道:“姐姐以为,袭人闹绝食,是她自己的主意吗?”
紫鹃吃了一惊,睁大眼睛道:“怎么,难道还有人在背后指点不成?”
黛玉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道:“一个丫环,凭她再有面子,也不敢胡作非为,忘记自己的本分。就算她是宝玉的姨娘,又怎么样呢?何况,她还没过明路呢,怎么敢这样放肆?这法子,必是二太太和宝姑娘想出来的。她们这样,不过是想使我难堪,让我落下逼迫丫鬟的名声,顺便给袭人赚回面子,让宝玉疏远我。如今,她们虽然没捞回面子,但到底让宝玉对我留下极差的印象,也不负她们这番苦心了。”
紫鹃默然,想了一想,蹙眉道:“姑娘说得有理,必定是这样的。只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明白,宝玉不是最看重姑娘吗?怎么竟为着一个袭人,来与姑娘大吵大闹?他还让给姑娘去给袭人赔不是呢,哼,那蹄子不过是个丫鬟,哪儿有这么大的体面?”
黛玉莞尔一笑,轻轻摇头,鬓上的并蒂芙蓉含珠步摇随之拂动,晃出点点柔和的光晕,口中慢条斯理地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宝玉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是略好看一些的女孩儿,都能入他的眼。虽然他对我略看重些,但平日里我待他极是清冷,又常常责骂他,他心里未尝没有不满。袭人呢,却总是殷勤待他,尽心笼络,又时时守在他身边,将他伺候得妥妥当当。一冷一热,日久天长,他自然会对我疏离失望,对袭人言听计从。在宝玉心中,每个女孩都是花儿,而他自己,便是绛花洞主,要护每朵花周全。看了袭人那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模样,他如何能不怜惜?”
从身侧的玉盘中拈出一粒玫瑰瓜子嗑了,悠然吐出,接着道:“不过,这次我打了袭人,宝玉来责问,不仅仅是觉得袭人受了委屈,还因他对我很是失望。他一直认为我是柔弱如水、娴静似花的女子,如今竟动手打人,打的还是他极看重喜爱的袭人,这让他怎么受得了?至于他让我给袭人赔不是,自然是因他生性幼稚,见了袭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便当以为真了。他既对我心生失望,又舍不得袭人,让我去赔礼,又有什么奇怪的?何况,袭人真的只是个丫鬟吗?你我都明白,她是宝玉的准姨娘呢。”
紫鹃轻轻颔首,默了片刻,面上满是凄然,其声如诉,道:“她们那起人,都不是易与之辈,必定不肯善罢干休。如此说来,这场战斗刚刚结束,如今竟又要开始新的争斗呢。”
黛玉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淡淡地道:“姐姐说错了,这府里的争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紫鹃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有气无力地道:“姑娘说的是,以后,我们得加倍小心了。”
黛玉亦幽然长叹,如露的眼波笼上一层淡淡的愁思,心中千回百转,难以平静。
她所在的这个贾府,便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流言蜚语,勾心斗角,竟是无处不在。而在这个地方,无声无息处,时刻会有人给出致命一击。
表面波澜不惊,静如一汪秋水,实则风雨迭起,让人难以应对。
以前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贾母一定会护住自己。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错觉。
举目四望,没有人能全心呵护自己,没有人帮她,一个都没有。有朝一日,再起纷争时,仍旧需要她孤零零地应对。
念及此,黛玉终于心生倦意,也许,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若是不走,迟早会被那群居心叵测之人算计了!
黛玉下定决心,立刻便唤了雪雁过来,让她将自己的奶娘王嬷嬷请过来,有要事相商。
寒暄几句后,黛玉便让王嬷嬷坐下,出言将房中的小丫鬟都遣散了,只留下雪雁与紫鹃。
待房中安静下来后,黛玉便将自己的心意说了。雪雁、紫鹃自是没有异议,王嬷嬷也知黛玉住在这儿,是众矢之的,极是心疼,便也答允了。
雪雁迟疑片刻,问道:“若是离开贾家,我们去哪儿呢?偏偏韩老爷放了外任,家眷都跟去了。不如给四公子送个信儿,让他帮着打点罢。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黛玉面上绯红,唾了一唾,道:“胡说什么呢?出贾家是自己的事,给他送什么信儿?男女大防,瓜田李下,你不懂吗?”
雪雁自悔失言,心知黛玉清高自重,不肯让水涵小觑,便吐吐舌头,不再言语。
黛玉默了片刻,继续道:“这事情我也想过了,如今,老太太待我还是极用心的,我若说要走,她必定不肯应允。何况,还有好多银子没拿回来,也不好贸然去要。一时半会儿,我们是出不去的。因此,我想让王嬷嬷以想念家乡为由,去凤姐儿那里辞行。王嬷嬷出去后,不必回苏州,直接在外面置办一处房子,作为我们的安身之所。待时机成熟,我想个理由,将银子拿回来,我再带你们走,好不好?”
三人互看一眼,均点头应了下来。黛玉微微一笑,侧头看向窗外,眼中泛出清亮的光彩,信心满满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出了这儿,我们必定能寻到一片广阔的天空,自由自在地生活!”
彼时,窗外阳光若金,天色明澈如一潭静水,静谧安详。有和煦的春风吹过,搅乱了庭院中央那一树繁密的梨花。轻薄如绡的花瓣漫天飞舞,像一点一点的小雪朵,轻盈洁白,轻扬复落,美到极致。
见此美景,黛玉的心不禁微微一动,似乎能从漫天的飞花中,看见心灵深处的少年,正含笑向自己走来。虽然红尘滚滚,世事变幻,少年却依旧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笑如春风,让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黛玉面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嫣红,若是出了贾家,他们之间,会发生怎么样的故事呢?是两情相悦、携手一生,还是,无奈地擦肩而过,相忘于江湖?
梨花幽幽,迎风飘舞,势若飞雪。绣楼深处的女子,柔情百转,思绪纷飞如麻。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梨香院中,薛宝钗盛装坐在窗下,默默出神,容色妍丽如画。帘外春光正盛,百花争妍,莺啼燕语,景致优美,薛宝钗却觉得心急如焚,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和恼怒。
算计黛玉不成,反倒被黛玉以言词相激,修建省亲别墅的款项竟落到自家身上,真真是弄巧成拙。
只是,心中再不平,却没有法子拒绝。只因,她清楚地知道,王夫人看重自个儿,是认为薛家是皇商,家境殷实,却不知,薛家已经渐渐走向没落,不复昔日的繁华富贵。
如果不是要依靠贾家,她何必守在这儿,日日小心周旋,处处殷勤陪笑?
自己千算万算,从没想过会出现这种境况,这叫她如何应对?
心念百转之际,却见母亲掀帘进来,一脸忿忿,不满地道:“倒没想到,那林丫头如此难缠,竟将事情弄到我们家来了。刚才,你那姨妈又过来了一趟,拐弯抹角地提起银钱之事。宝钗,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你心里有没有主意?”
宝钗叹了一口气,皱眉道:“事情已经没法儿了,妈妈还是早些打点,将银子给姨妈送去吧。毕竟,明年的选秀,我们还得依靠贾家呢。妈妈若是推脱不应,必定会让姨妈看出虚实,到时候,便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