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不以为意,唇边溢出一抹清浅如水的笑容,持盏斟茶,端在手中,静静抿着香茗,默然不语。
见了黛玉的表情,王夫人不禁生出一抹怒火,自己这般讨好,黛玉却无动于衷,这让她如何承受?
然而,心中再不满,王夫人也只得暂且忍耐下来。只因,此次来见黛玉,是有目的的。
那一日,四皇子驾临贾家,不但逼她写了借据,还抖出薛家亏空了十二万两白银,将薛家皇商之名革了,对黛玉百般维护。
而经过此次变故,她终于发现,原来,薛家不过是外头看着风光,内囊早就罄尽了,只剩下架子未倒罢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王夫人心里的失望,真是难以言喻,对于一向坚持的金玉联姻,亦有了新的思量。
无论如何,于她而言,最看重的,永远是富贵荣华,是锦衣玉食,其余的东西,在她心中,一文不值。
所以,在对薛家失望之后,她便慢慢地,将目光投向黛玉。
毕竟,林家五代列侯,林如海是探花,黛玉家世之清贵,非一般人所能及。加上四皇子曾说,他已与林飞云义结金兰,林飞云的前程,自是不可限量。有这样的哥哥,黛玉的身份,自然又荣耀了很多。之后,宝玉生病,袭人之事,北静王妃来访,都加深了这个念头。
自黛玉离开,宝玉便萎靡不振,神智不清,心心念念的,唯黛玉一人而已。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同时也明白,要让宝玉痊愈,只怕必须将黛玉接回去才行。
袭人得罪了黛玉,先被贬为乞丐,接着又被送进监牢,下场惨不忍睹。而她,从黛玉处拿了十万两银子,还亲自签了借据,如今期限将近,若不早作打算,将来自己的下场,真是无法想象。
而北静王妃到访,开口便问黛玉,听说黛玉不在,立刻便走了,对其他人爱理不理。可见,北静王妃对黛玉,是极看重的。
有了这些思量,王夫人便希望能将黛玉配给宝玉,两玉联姻。此事若成,她不但不必归还欠黛玉的银子,还能将黛玉的嫁妆收入囊中,真真一举两得。而林飞云、北静王妃对黛玉那般看重,将来,必定会看顾贾家,给贾家增光添彩。
虽然,她心中极其厌恶黛玉,但形势不由人,她也只能委曲求全了。再者,若将黛玉娶为儿媳,黛玉便得看她的眼色行事了。将来的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心了。即便将黛玉休归,另娶宝钗,亦是轻而易举的事。
因此,现在,她得将黛玉带回贾府。黛玉素来孝顺,只要回去了,让老太太说几句软话,两玉联姻之事,自然手到擒来了。
须臾之间,王夫人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看向黛玉的目光温和了很多,声音亦和煦如风:“罢了,不说闲话了,大姑娘,如今年关将近,我与凤姐儿、探春亲自过来,接你回府呢。一则,老太太、宝玉、各位姑娘都很想念你,你若不回去,他们都不会高兴。二则,你独自住在这儿,冷冷清清的,回去与大家一同热闹热闹,岂不是好?”
她说得殷殷切切,情意深深,黛玉却不以为意,一笑了之。贾家的经历,在她心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她若再不醒悟,也忒不像样子了。
当下黛玉搁下茶杯,瞥了王夫人一眼,美目盼兮,不咸不淡地道:“住在自己的地方,到底自在些,至于贾家,不提也罢。”
见黛玉拒绝,王夫人很是不悦,默了片刻,静下心神,依旧和颜悦色地道:“大姑娘,你是知道的,元宵的时候,你大姐姐会回来省亲,这样荣耀的事情,大姑娘若错过了,未免太可惜了。”
闻言黛玉依旧淡淡,巧笑倩兮,朱唇微动,坚决地道:“我不回去。”
王夫人听了,面色一变,目光中闪过一抹忿恨,却很快掩住了,看向一直默然不语的凤姐儿与探春,悄悄使了个眼色。
凤姐儿无可奈何,只得款款走过来,挽住黛玉的手,笑道:“好妹妹,太太这般诚心,妹妹还是随我们回去罢。”
探春笑了一笑,亦道:“林姐姐,好歹给我们几分面子吧。”
黛玉轻凝烟眉,依旧不为所动,只淡淡地道:“各位的好意,黛玉心领了。贾家,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去的。”
见黛玉这般坚决,王夫人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毕竟,今日的黛玉,不再寄人篱下,也就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了。
当下王夫人深深皱眉,面上却依旧带着一抹轻笑,向黛玉道:“大姑娘这样,真叫人为难,莫非要老太太亲自来请?”
黛玉浅浅一笑,容色清丽如画,唇边的言语却坚定不移:“黛玉心意已定,绝不会改变,即便老太太来,也是一样的。”
闻言王夫人脸色大变,瞪着黛玉,厉声道:“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这样客气,你却依旧无动于衷,也忒无情了!”
黛玉冷笑出声,拂了拂衣袖,道:“太太似乎忘了,这是我的地方,不是贾家,轮不到太太来大呼小叫!”
听了这话,王夫人立刻回过神来,面有尴尬之色,静了半日,方道:“因大姑娘不肯应允,我一时心急,说话略大声了些,大姑娘勿怪。想来姑娘不知道,宝玉很惦记姑娘,因姑娘离开,整日里茶饭不思,人消瘦得不成样子呢。姑娘与宝玉青梅竹马,感情极好,便是为了宝玉的情分,姑娘也该回去看一看呢。”
闻言黛玉微微一愕,以王夫人的性情,极厌宝玉与自己交好,如今却特意提起宝玉的心意,此举何意?何意?
想来,王夫人已经有舍弃宝钗之心,转而选择自己吧。毕竟,薛家败落之相已现,王夫人如此,也是合情合理的。
念及此,黛玉目光转凉,如蒙秋霜一般,声音亦清冷如冰:“太太的来意,黛玉已经明白了,如今,黛玉索性将话说个明白,免得大家纠缠不清。宝玉生病,太太安心照顾就是,跟我说有什么用?难道我是大夫,能医病不成?我对宝玉,除了兄妹之情外,再无其他。至于宝玉,他对我有情分也罢,没情分也罢,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太太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没的败坏我的名声。亏太太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如今说话做事,倒与小门小户的没什么区别了。我清清白白地进了贾家,如今清清白白地出来了,绝不愿再回去,搅那趟浑水。”
说到这里,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冷笑出声,接着道:“还有一点,要告诉太太,我叫林黛玉,是林家的女孩儿,我不姓贾。我的事情,轮不到贾家人来作主,便是老太太,也没权利命令我做任何事。以前都罢了,今后,我绝不会任贾家揉捏,你们也休想再从我身上占一丝便宜。因此,太太心里若是有什么想头,不如趁早打消了,免得自取其辱,闹得大家都没面子,那就不好了。”
王夫人闻言,心中五味杂存,羞、怒、恼、恨、急聚在一起,难以辨清,面上白一阵红一阵,煞是精彩。黛玉唇边带笑,神态悠闲,冷冷看着她,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
良久后,王夫人终于平静下来,叹了一口气,缓声道:“罢了,大姑娘不愿回去,我也不能勉强,只是,有件事情,还请大姑娘通融一二。”
说着,抬头看着黛玉,面色转晴,道:“大姑娘应该还记得,大姑娘离开那天,四皇子说薛家亏空了十二万两银子,前段时间,户部命人上门催讨,态度冷峻,薛家将店铺、古董、京城的房屋都卖了,千方百计筹了五万两银子,我们这边,还了五万两,竟仍旧不够。户部已经传了话,限一个月内还清,不然,便会派人查抄薛家呢。”
黛玉闻言,掀了掀眼皮,冷冷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这是薛家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太太说这些,纯粹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听了这般清冷的言语,王夫人一窒,勉强笑了一笑,才道:“本来,只剩下二万两银子,不拘哪里抿一下,也能凑齐,只因我们这边要酬办娘娘省亲之事,实在拿不出银子了。为这件事情,你那姨妈头发都快急白了。因此,我想请大姑娘帮个忙,请你哥哥去四皇子面前说一声儿,将剩下的银子免了罢。这不是什么大事,你那哥哥又得四皇子看重,自然一说便成。”
黛玉听了,“唔”了一声,冷笑道:“太太说得好轻巧,别说朝廷上的事情,我与哥哥插不上手,便是真能说上话,我凭什么要替薛家求情?哼,她们是太太的亲戚,与我却没有任何关系。”
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斜睨着王夫人,语笑嫣然,接着道:“太太自身难保,还忧心薛家的事情,当真是姐妹情深。哼,别说我没提醒太太,虽然我的银子是贾家借去的,但我手上的借据,是太太亲自写的,自然该着落在太太身上。如今,三个月的期限快到了,太太该操心的,是自个儿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