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直待得宣亲王走了有二十来日,方到得肃州附近。大月氏王请旨叩请钦差进入大月氏巡视,皇上与黛玉思量再三,思及文亲王所言,又与孙御史等商议;虽则各持一端,最后因齐儿亦是极力赞同,故而复旨应允。天朝方得初次入视大月氏,自此后渐渐内附,比别处不同,倒是平定一方,百姓安宁。
大月氏王与毋寡等见宣亲王小小年纪,替父巡行天下,劝化向善;又见其进退中规矩,言辞遵古礼,行止守法度;谦逊体下,博学多识,从容大度;惶惶然几欲拜倒。而大月氏诸臣见天朝小皇子竟有如此气魄与肚量,亦是赞赏交加,自惭形秽者不计其数。
当此之时,卫国公又奏上密折:已大略查明,奏请皇上与皇后裁夺。一见之下,众人倒是吃了一惊,若当真说起来,此事亦不算小。若非皇后娘娘梦兆,来日必定祸患边陲。原来据卫国公察定,此时边境内忧外患皆有,且互为照应,若是勾结牵连,来日便是倾动天下,亦绝非危言耸听。
外患严重者,在古格、龟兹、莎车及于阗等国,其中以古格最为严重。近年来虽说归顺,不过是安分守己,不曾滋扰边境而已。上两次大会诸侯时皆未来,便是明证。好在古格乃是大邦,只要不侵边滋事,又欲修好,至于是否来朝觐,众人皆不在意。或是说不敢在意。
听闻古格方圆万里,远胜其他藩邦,便是寻常大省,亦能抵上几个。其国虽则人口不多,却极其富裕,各种金银珠玉,乃至所制作之饰物,皆精美异常。在天朝往往有市无价,富贵之家皆以藏有此物炫耀。许是因着这些,或是还有别的缘故,古格一直自视甚高,十分不肯屈尊为天朝屏藩。便是国书,亦以兄弟相称,绝不称臣。天朝视其地方绝远,又处险要之地,只要其肯自守,便不过多计较。偶尔贡献一次,往往赏赐比贡礼要多出几倍,以示荣宠。
如此一来,原本也算相安无事。其因却是近几年天朝风调雨顺,宣化布教,民心归顺,咸慕圣德,周边藩邦见此亦多愿归附。极多的古格百姓,见天朝及归附天朝之国的百姓,都过得越来越好,渐渐的亦有归附之心。此原本亦是件好事,却惹怒了古格的君臣。若是归附,其自然便无可为君,即便不十分亲近,亦是要俯首称臣的,如何受得了这口气?古格群臣亦是不愿意,做了古格的众臣还可分君之威,邀君之宠。若是归附天朝,他们便微不足道了。
自从有了这心思,随着古格百姓越加愿意归附,与古格君臣便越加如见了仇敌一般,渐渐的便有些水火不容起来。兼之古格乃是信教之国,百姓原本便穷,负担又重,除了各种赋税,还有各种租子,乃至供奉,还要供庙里的香油钱等。如今见古格君臣不愿归附,便连庙里的神佛都有些儿抱怨起来。
而越是如此,古格君臣则与各庙宇一起,越是严酷的对待治下臣民。赋税越来越重,差役亦越加增多,各庙宇还设法诅咒。近两年都快到上逼下反的地步了。奈何古格人丁稀薄,若非国君,寻常之人难得聚到一处去,更别提造反。故而只得忍着,却怨气甚重,不肯好生劳作,所得亦因此越来越少。古格君臣见忍无可忍,又无法将这些人如何处置了。
待得有一日不知谁出得主意,众人方想起此祸起自天朝,又天朝如今富庶。古格君臣便欲伺机报复,顺便抢夺些财物回去,算是出口气,又能有所补偿。一来二去,古格的君臣竟然如此这般谋划起来,又想着天朝如今兴教化,承平日久,百姓不懂刀兵,面对他们那些虎狼之师,必定如鸟兽散。如此一来,各人的财货自然便可随意尽取,想想便美滋滋乐颠颠的。
而龟兹、莎车及于阗几国大致情形约略相似。只是那缘由很是不同,说起来却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这三国归附较久,几次会诸侯时其君长皆到来朝觐过,亦算得是较为归顺的。只是如今天朝推行教化,推行古风,而风调雨顺,民心安定,上下富足,向风慕义。却因此生出两班事故来,以至有了今日之事。
其一乃是天朝的那些经典文章,那些化外之人如何能看得懂?别说三坟五典的,弄不明白,便是四书五经,亦够他们摆弄半辈子的。或者不如说,连天朝的官话还不会,还有那许多的斯文儒雅、礼仪规矩,看着好看,一问,不懂。除了跪地磕头大概都是一个意思,别的那些便不同了。更别提出入来去那许多规矩,若是让他们有幸瞧见一回圣驾出门,估计一辈子想起来都足够发狂的。
如此一来,学得烦了,学得累了,学不懂了,自然便开始闹情绪了。其国君还从贵族大家开始教,偏生许多富贵之家,最是骄傲气盛的,三两下摆弄不懂,想想关起门了过得还不是好好儿得?故而便满腹怨气,时日一久,积得多了,便渐渐生出许多事情来。治下的百姓听闻国君要逼着他们去学那些繁杂的礼仪,虽则艳羡天朝富足,却亦很是不愿意。
其二便是国中的许多旧臣,将当初不过是奉着归顺之名,实则颇得实惠。不说寻常仍旧是他们管束其国,自在的做着自己的土皇帝,无拘无束,天朝从不过问。便是朝觐时卑屈些,却能得许多的赏赐,亦未尝不是件儿好事。故而高兴时归顺几年,请旨朝觐一番,亦算得是窥视游览一番天朝景致。待得天朝有了动荡或是别的事故,便又背逆为寇去了。
此番却见国君似乎动了心思要一心归顺天朝,很是担心从此失了自由,没了好处,心中颇为不甘。许多时候做个小国国君,比上邦的朝臣要惬意许多。不仅不用去担心有人辖制他,可以为所欲为,亦不用遵天朝法度,更可在各国之间见哪里有好处便去蹭一点儿。便是待得天朝战乱之时趁火打劫,亦无不可。天朝战乱时而有之,有此想法亦算不得离奇。
更兼若是从此内附,则是穷乡贫地,朝廷未必会额外赏赐,困厄之地的官吏亦是较别处要低下许多的。如此想着,很是有些心有不甘。一来二去,见国中又有许多百姓恐惧,便暗地里纠结起来,欲重新打回去,不再归附天朝。只要能得着利益,便是重新换个国君亦无不可。那些富贵之家又有些根基,几年下来,已经有些成型了。
以上为外患,而内忧亦有许多。原来西方边地,有许多皆是其国困厄时来附之贫民。又有些是见着天朝比本国好,故而向慕而来的。或者还有别得缘故,比如天朝征服各国时,将其民掳来与天朝之民杂处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蛮夷,虽则如今能听顺法治,安心为民,骨子里却犹自不曾向化,或者如所谓的“沐猴而冠”。虽则有些过激,大致亦是这个意思。原先不过谋生果腹而已,骨子里念念不忘旧土者大有人在。如今要他们完全丢掉祖宗的思想观念而彻底进化,很是有些儿不愿意。这种排斥,随着日子过得愈加富足,有了闲工夫去思想,便渐渐的强烈起来。
总以为便是如今这边过得亦很是不错,或是如祖辈那般,骑马狩猎草原驰骋,逍遥自在,亦很是不错,为何要学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没有那些不能过日子吗?看着富足的室家,便想起富足时的自由,渐渐的愈加排斥其这些东西来,待得听闻圣上还要更加布德施化,便有些惊恐有些反抗起来。
日益如此,想起先祖如何抗逆,后背的那根反骨便越加突出起来。呼朋唤友,邀亲连旧,过得些时日,志同道合者越聚越多,渐渐的便能积起千万人来。暂时虽则不曾有何动静,然皆已有准备,一旦边境有异况,必定闻风云集。更兼上邦之人如今承平日久,不比这些蛮夷,来日为患必定很深。
待得皇上将卫国公所奏之事说明,黛玉果真大吃一惊,如此说来,此时已经是迫在眉睫,隐患初成了。好在此时宣亲王已经进到大月氏,离彼处甚近,稍有动静,往救便宜。如此想着,皇上与黛玉匆忙用过早膳,便携着文亲王一同去御书房,与徐丞相等商议对策。务要妥当解决,且最好不要伤及无辜、不要惊动天下。
众人见过之后,皇上将大致情形约略说明,对于当今事况,皆很是吃惊。一则不想如今天下向化亦有错?还能惹下这许多麻烦,说起来亦是有些哭笑不得。原以为便是顽固不化,亦不过是顽固些而已,原来冥顽之辈,还是会反叛的。若非因得及时发觉,想来无需多少时日便该生出事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