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即便是不爱儿臣等,亦当为母后着想,不该如此太苦。母后既已升仙,则必定能通凡间各事。父皇所为,母后亦当是知晓的。若是见得父皇如此,母后岂非要伤心难过,又碍于天条,不能想见,岂不更苦?若是父皇能振作起来,与儿臣等共享天伦,让儿臣亦得尽愚孝,则儿臣之幸。母后见我等过得好,心中必当安慰,如此则两便,岂非更好?”
双手拥着儿女,姬承木然点点头,缓缓应道:“你们都是孝顺的好皇儿,你们的心意,父皇明白了。父皇必定不会拖累你们的,便是与母后的情分,亦当藏于心底,为万世之念。如今母后不在了,你们要学会照顾自己,更要相互扶持,如此方不负母后的教养之意。如今天下宁定,母后心愿已了,是该歇歇了。”长长的叹息,无尽的哀思。
是该歇歇了,可,为何要不辞而别?为何要独自离去?为何,非要去别处歇息?也是,她这般心性,便是他让位多年,亦丝毫不曾放开过,对天下的惦念。若是依旧留在凡间,则,早晚有一日,她还是要耗尽所有,驾鹤西去的。仙鹤,凤鸟,仙草,繁花,是啊,妹妹一定是驾鹤西去了。她原乃天仙,仙女儿,如今功成回天,天道而已,无话可说。
只是,不论是否有无话可说,心中的哀伤,有时候并不讲道理,凭他是天道还是人道。若是事事讲道理,哪里会有如许事情发生?而人心,则是最不讲道理的。任凭道理如日月昭昭,耳熟能详,滚瓜烂熟,可,说不讲还是不讲的。姬承虽则话已说到,奈何心中悲苦,显而易见。皇上与宣亲王见了皆担忧哀伤不已。
过了片刻,昭公主见父皇似乎又陷入沉思,从容谏道:“回父皇,儿臣等便是再大,亦是父皇之儿臣,凡事还需父皇提点指正。如今母后不在了,还望父皇不要人尚在,却心不在,丢弃儿臣。母后为得天下耗尽自己,儿臣等惶恐不安。如今亦当学着多孝顺父皇,望父皇允准。才刚皇兄以为大明宫人丁稀薄,又皇兄等不便孝顺膝下,儿臣斗胆,奏请父皇移驾长信宫。儿臣亦当陪侍父皇左右,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轻轻拍着昭公主的手,姬承缓缓摇头道:“不了,皇上还要顾及天下之事,父皇不该再去拖累的。如今虽则天下歌舞升平,百姓祥和,到底亦是初平,不敢大意。还有许多的事情,皇上与正儿皆该多操些心,你们的几个皇儿皆已长大,亦该让他们好好历练历练了。
母后曾言,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当由天下人共同治理,才能见成效。百年之后的天下,乃是儿孙的,便很该早些儿让他们亦学着担负起该负的责任。母后一直担心,儿孙不孝,则即便是再清明的天下,三两代人便能毁损殆尽。社稷不能血食尚在其次,天下百姓遭殃,才是母后最为担忧的。你们几个连孙子得有了,记得好生教养子孙,勿让母后失望。”
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又说起天下来,说起母后来。似乎,天家注定就是要时刻与天下牵扯在一起,而他们,则注定是一辈子都无法抛开母后了。众人皆起身听命,点头应了。姬承方略有所思,接着道:“朕老糊涂了,又啰嗦几句,你们别嫌烦。这里住着清静,朕习惯了,又有昭儿陪着,朕就不去那里了,免得打搅你们。”
皇上跪地求道:“回父皇,儿皇不孝,让父皇操心,儿皇惶恐。只是还望父皇体恤儿皇,此处虽则精致好些,奈何太过空旷,儿皇恐父皇单薄。再则昭儿如今亦有家事,一人照应父皇,唯恐太累,儿皇愿能分担一二,亦算得是兄妹之谊。且儿皇等虽则乖谬,亦指望能于父皇膝下略尽些孝心。儿皇年少袭位,从此孝顺父皇有限,心中不自安,望父皇成全。”
年少便承担天下重任,虽则有父皇母后扶持,天下亦算得宁静,奈何却失去多少孝顺父皇母后的时机。此时想来,一直皆是昭公主与和公主服侍左右,他与宣亲王除过定省请安外,便是与父皇母后商议朝政居多。想起孝顺,似乎自己从来不曾做过什么,越想越想不起来。忽而不知为何,悲从中来,趴在姬承腿上,痛哭失声。
姬承抚摸着他头,缓缓应道:“皇上贵为天下主,便不要时常给父皇下跪了。朕知道,这天下乃是母后与你共同支撑起来的,然则从今往后,只能由你自己来担当了。许多事情,要与众臣商议着办,然则权柄却不能下移,且时刻不能稍忘“天下”二字,则明主可求。皇上孝顺父皇母后的亦够多了,能善治天下,便是大孝。为何这般婆婆妈妈,拘于小节起来?便是昭儿辛苦,亦还有和儿,父皇如何能因着自己而耽误你?若是误了天下,担心母后日后责怪,皇上吃罪不起,朕更是吃罪不起。”
想起黛玉娇嗔的模样儿,姬承忍不住又陷入沉思,唯恐她将来为着他所为有丝毫缺失而责怪他。她的娇嗔,总能让他心甘情愿的臣服,听凭她吩咐摆布。此时听不到她对于此事的意见,总是担心行错了,心下极为担心。即便是她升仙了,亦担心她怪罪,担心,一辈子的担心,已经习惯了,如何更改?
皇上见无法劝动父皇,此时父皇又陷入回忆,心中悲不自胜。昭公主等皆知父皇在此必定容易睹物思人,伤心劳神,奈何他不允,又不好强求,只得作罢。当下见时辰不早了,皇上与宣亲王只得辞过父皇,各自回去。
摇摇摆摆昏昏沉沉回到太极宫,皇后见皇上情形堪忧,便命住了版舆,奏道:“回皇上,今日是否御临甘露殿歇息?皇上亦是于此处承欢母后膝下的,不如回去看看,或可偶得些意思?臣妾愚顽,不知可否服侍皇上,略尽忠心?”多少事情,一个人毕竟难以承担。夫妻本就是个伴儿,当此之时,更该相互扶持,相互体谅,同舟共济。
皇上略一思索,应道:“听从皇后安排,今日便至甘露殿歇息。若是皇后不嫌打搅,这一月罢朝,朕便皆歇息与此,你们都安排去吧。”皇后与他亦是少年过来的夫妻,二人一同经历了多少,唯有二人心里最清楚。对于她的依赖,随着陪伴母后越来越少,便亦浓厚起来。即便是对于她的情分,总要排在母后甚至昭公主之后,却多少还是有些儿不同的。
到得长秋宫门口,众位嫔妃皇子公主等纷纷请安告辞。便是几位赐住宫内的公主及小皇子,亦一并告罪下去,任由父皇母后私下里一同安静共处。有时候太过喧嚣,人心总是会静不下来,故而亦难以找到自我,若是遇事,亦只能压抑自苦。且若是周遭人多,还要顾及礼仪脸面,多有不便,故而,若果真想安慰,或是敬爱,则该交由最信爱之人,或是寥寥数人,陪伴解闷,劝解安慰,方或能有些实效。
不说如今天下如何,这些后宫或是黛玉身边众人,经过这几十年的教养,不仅尽皆知书达礼,对于事情,亦颇知轻重。更遑论皇孙公主,即便见得再少,亦是亲耳聆听过皇祖母教诲的,不说人人皆聪慧贤圣,却亦通明事理,知礼守节。如今见皇上如此哀伤,自己心中亦是苦楚,故而更当听话孝顺,不敢稍稍逾越半分。
如今宫中,除过皇上、后妃及其子孙以及未曾开府招驸马的公主外,还有宣亲王及其年幼不曾开府出去的嫡系子孙。别的如修亲王顺亲王等皆在年长成婚之时,皆赐开府出去了。虽则宣亲王多次求请,奈何皇上不允,以为兄弟二人原乃同胞,为何不可同处?兄弟二人当以天下为重,共思治平,不该拘于小节的。姬承与黛玉见皇上真心,又着实亲爱宣亲王,且心中常怀歉疚之心,故而便皆留他下来,百般理由一概不听。
寻常之事,兄弟二人时常同出入,共谋议,天下欣喜。而皇后与水王妃则亲如姊妹,凡事亦时常商议,或是孝顺姬承与黛玉跟前之时,更是相互谦让帮衬辅弼。妯娌之间和睦,尤其是皇后对别的妯娌亲厚,最是得长辈之心的,黛玉对此亦颇感欣慰。念及后宫诸务繁重,因此亦颇让水王妃佐定皇后,二人携手,内外咸服,亦是一段佳话。
且说皇上与皇后见诸人告退,除过不欲打搅外,亦是天色已晚,皆该回去歇息了。转念之间,忙从版舆上下来,执着宣亲王的手道:“皇兄亦早些儿歇息吧。日后诸事,还要多托赖皇兄操劳,望皇兄宽宥。”兄弟如手足,自当珍重。
宣亲王点头道:“回皇上,皇上亦早些儿歇息吧。既知母后乃是仙逝,遵制之外,若是有何需更改之处,或亦可稍稍更改一二。便是这心,亦该节哀才是。否则若是母后知晓,岂非心疼?皇上与母后之母子连心,父皇时常提起,故而既然母后安宁离去,皇上亦当平静接受才是。且皇上乃是苍龙送生,许是天神亦未可知,还望皇上自重。”说罢便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