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图鲁听得这话儿,不好再拦,说不得领着自己的手下们快速回避了。这里弘历方快速行回车下,同了另一名跟着的嬷嬷,一道儿扶了黛玉下车,方不疾不徐的往里行去。
虽则素来与弘时面和心不和,他的府邸弘历亦是时常来的,自然很快便到得了其上房所在的院子,就见往日富丽堂皇,花团锦簇的三贝子府上房,彼时却是从里至外都透露出一股子萧索冷清的气息儿,地上的落叶也积了厚厚的一层,人一踩到上面便“吱嘎”作响,显见得是乏人洒扫之故,与沿途的破败冷清倒是如出一辙。
“酒,我要酒,快给爷拿酒来……”
还未行至正房的门前,忽然就听得里面传出来一阵儿断断续续的狂呼乱叫,弘历不由皱了皱眉头,又示意黛玉退后几步后,方上前一把推开了正房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弘时,而在他的身侧,则是一溜儿的空酒坛子,浓烈的酒臭和呕吐过后的酸腐之气儿直冲鼻端,直呛得弘历几欲作呕。又思及黛玉素来喜洁,最瞧不得这些儿个东西,因赶紧回头命跟着的妇女们带她离去。
却见黛玉微蹙着黛眉道:“无碍的,只要将屋子敞一会子,通通气儿,也就罢了。”说着倒率先抬脚进去了。
弘历见状,只得抬脚跟了进去。
彼时弘时正双手捧着一个空酒坛子,在不住往嘴里徒劳的倒着酒,弘历见了,不由大步上前劈手与他夺了,掷得远远儿的,方隐忍着怒气道:“三哥,你这样儿是要喝坏身子的。”
弘时虽已是烂醉如泥,却还不至于认不得弘历,见是他来了,不由大着舌头冷笑道:“你……你来作什么?是来看我的……笑话儿来了吗……”
一面硬撑着翻身坐起,重重推了弘历一下儿,方继续道:“现在……皇阿玛已将我自玉牒除名儿了,你……你得意儿了罢?”说着两道泪痕自脸上挂下来,跟着便大哭大叫,满地打起滚儿来,其状端的是不堪到了极致。
弘历见他闹得不像了,不由越发生气,亦不再与他说话儿,而是扭身至门外边儿,命人赶紧儿去打了几桶凉水儿来,亲自动手与他兜头泼了下去!
虽则如今已是将近六月的天儿,冷不防被冰凉的冷水浇个透心凉儿,常人亦是受不住的。就见弘时兔子一样儿攸地自地上弹了起来,一面不停甩着身上的水珠儿,一面犹破口大骂着往弘历扑去,“弘历,你别忒歹毒,连皇阿玛尚且舍不得杀我,你算老几,倒敢来拿水妄图呛死我了……”
“嗳哟——”
一语未了,他已被弘历一记重拳击得“啪”的一声儿仆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只得气哼哼的趴着不绝口的骂着弘历。
弘历被他骂得怒不可遏,因冷笑道:“你倒还有脸子提起皇阿玛来……”未料话未说完,忽然身后黛玉轻轻拉了他一下儿,又微微冲他摇了摇头,以示意他不要太疾言厉色。
他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欲趁今日好生声讨弘时一番的,却不想才起了个话头儿,已被黛玉的“绕指柔”打断,没奈何,他只得一脸无奈的退后了一步,嘴上亦不再说。
倒是黛玉忽然上前蹲到弘时身旁,轻声儿道:“三爷您知道皇上因为您的事儿,都伤心得几顿不曾用膳,身子亦差点儿气坏了的事儿吗?”她有意将“生气”二字儿换作“伤心”,就是想试一下儿弘时心里到究还心疼不心疼雍正帝这个阿玛,想试一试他心里是否真的想夺了雍正帝的皇位。
果然弘时闻及此言后,脸皮儿不由微微抽搐了一下儿,方冷笑道:“皇阿玛对我恨得了不得,已非一日两日之事了,又岂会因为我而伤心?他对我能有的,不过是生气与怨恨罢了!”
话音未落,一旁弘历忽然忍不住不忿的抢白道:“皇阿玛对你只有生气与怨恨?真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儿!你九岁那年出花儿,连太医都说治不了了,是谁不分白昼黑夜的抱着你的?又是谁翻遍医书,得知了‘芨芨草’或许可以救你一命,才让你捡回了一条命来的?你十岁生日那年,是谁将才得了几日,喜欢得爱不释手的‘鱼肠剑’与了你作生日礼物的?又是谁手把手教你读书写字儿,教你做人道理的?撇开这些大恩大德不谈,又是谁给了你生命,又是谁将你养育成人,为你娶妻生子的?!”
“我虽然那时候儿年纪还小,却亦知道为你无怨无悔作这些事情的,都是皇阿玛!可是你呢?你可曾有报答过他一丝一毫儿?你可曾有顾虑过一点子他心里的感受?不错,皇阿玛如今确实是富有四海,唯我独尊了,可是,他首先是一个父亲,仅仅是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罢了,他有什么错儿?反倒是你,不独不说好好儿孝敬于他,为他分忧解劳,你还胳膊肘子往外拐,伙同八叔九叔来百般谋算与他,你的良心都被狗吃去了吗?你的所作所为,还能算个人吗?!”
弘历显然气得不轻,因此在说完这一篇话儿半日后,犹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嘴里犹一直喘着粗气儿。好容易平息了心里的一点儿怒火,他攸地伸出了手,便欲拉了黛玉离开。
不想方才一直未曾开口的弘时却忽然带着几分恨意与痛苦高叫道:“你胡说,全都是胡说的!皇阿玛偏心不公,从来便只喜欢你和弘昼,不独从未喜欢过我,还无时无刻不在刁难于我。甚至因为我的缘故,还让我额娘竟以藩邸时便为皇阿玛侧福晋的尊贵身份,屈居于你那仅为格格的额娘之下,以致我额娘一直以为一切都是为我所累,渐渐亦对我生出的失望与怨恨来,我恨你,我恨皇阿玛,我恨你们!”
闻言弘历才稍稍平息了一丁点儿的怒气,霎时复又高涨起来,几步上前便揪住弘时早已皱得不堪的领子,将他提至了与自己视线平行的高度,方冷笑道:“你说皇阿玛偏心,那在我与五弟出生前的那七年里,皇阿玛是如何待你的,你该记得罢?!那时皇阿玛亦偏心?你不说先找自个儿的原因,就只知道见天价的怨天尤人,你实在不配作皇阿玛的儿子,不配作我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说着一把将他推搡在地上,便欲起身拂袖离去。
一旁黛玉见弘时好容易方吐出压抑在了他心底多年的真心话儿来,自是不愿就此半途而废,因悄声儿与弘历道:“不如你先回避一会子,让我来劝劝三爷?”
弘历一听,忙摆手不迭,急急道:“我怎么能放心让妹妹单独与他相处呢?既然他这般冥顽不灵,咱们还是不要再理他了!”说着便欲伸手拉黛玉。
却见黛玉攸地往后倒退了一小步,方淡淡一笑,反问道:“四哥哥不担心皇上的龙体了?”一句话儿说得弘历无言以对,说不得强忍着满心的不豫,退至了门外,却说什么亦不肯将门掩上,生恐一旦弘时有什么不轨的行为,自己来不及解救。
黛玉知道这已是他心里能做的最大让步了,遂不再强求,而是蹲至弘时面前,方轻轻的说道起来:“我虽不甚明了当年三爷年幼时皇上是如何对待您的,却亦能自方才四哥哥的描述里,感受到当年皇上对您浓浓的爱意、期许与冀望。只是当时三爷您年纪尚小,并不能理解皇上的苦心,而皇上的爱与希翼又过于沉重了,让您幼小的身心皆无力承担,让您觉得皇上谆谆的教诲并不是爱,而是一种饱受折磨的痛,渐渐心里便对皇上产生了一种逆反的心理,因此便只能看到皇上对您的严厉与苛责,而再也看不到他对您的爱意与呵护了!”
“我能想来三爷您的想法与怨怼,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适应皇上严格的教导方式的;但只您有没有想过,皇上不过是太望子成龙,太希望您能成为一个与他一般优秀的好男儿,而您偏偏又不能善体他的一番良苦用心,才会使他渐渐产生那种‘恨铁不成钢’看法儿的!至于您所说的偏心,在我看来,一多半儿是皇上有意施予您的压力,为的便是以此激励来激励您努力上进。因此于此事上,您与皇上是各占了一半错儿的,只是皇上毕竟为君为父,而您则是为子为臣,难道倒要他先来向您认错儿了?”
“老话儿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况牙齿与嘴唇儿再好,亦有咬到的时候儿,难道三爷竟欲恨皇上一辈子不成儿?如今皇上已是将近半百之人,还要每日里为国事家事操劳,偏还在您心里落不下一个好儿来,难道您真忍心让皇上为此事伤心坏自个儿的身子?三爷您亦是作了父亲的人了,想来自是明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您再好好儿想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