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黛玉答言,侍立在她身后的周嬷嬷忽然似笑非笑了一下儿,道:“老太君这话儿好没道理,咱们格格的外祖母,如今可在国丈府里呆着呢,又从那里多出一位外祖母来了?况以咱们格格如今的身份,屈尊莅临贵府,已是十分顾念着往日的情分了,老太君也别忒过了才是呢。”
被周嬷嬷这么一说,贾母便有些儿挂不住脸子,又见黛玉并不瞧她,只低着头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中,显然心里是很赞同周嬷嬷这番话儿的,没奈何,她只得讪讪的道:“也罢,如今格格到底身份不同了,这样儿违制之事,倒是少作一些儿的好,只要格格心里仍记挂着我,我亦知足了。”
说完到底不好直接便提出第二个要求来,因假意说“口渴”,就着王夫人的手吃了一钟茶以遮掩一下儿窘态后,方犹犹豫豫的道:“论理今儿个格格难得回来,这样儿为难事却是不该说的,只是好容易才能得见格格一面儿,倘今儿个不说,明儿再要寻上这样儿机会,可就难了,少不得厚着我这张老脸来说了。”
见素来习惯居高临下看人,被后辈儿奴才们奉承惯了的贾母忽然作此等小伏低状儿,黛玉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却亦越发警觉起来,到究什么为难事儿,竟值得贾母这般的“纡尊降贵”?!
就听贾母说道:“我亦老了,虽则子孙后辈儿众多,却是一个成器儿的找不出,府里如今的现状亦是入的少出的多,只余下一个空架子了,若不在临走前与他们铺平一条后路,我又岂能安心的走呢?”
“你亦知道你大舅舅二舅舅上了年纪不说,还一个只知道成日里吃酒养小老婆儿,一个却老实木讷得被针戳了一下儿都不知道嚷疼的;你表兄弟们,亦是一个成器儿的皆无,惟独宝玉瞧着倒好,偏身子骨又弱,我亦不忍心让他来承担起这郑兴家业之大计,说不得只有将这郑兴家业的任务儿,交托到你三个姊妹身上了。”
说着亦不理会黛玉一脸不赞同的欲开口说话儿,她忙忙又道:“想来格格亦知道,三年一度的选秀过一阵儿便要拉开帷幕了,你三个姊妹虽拙,倒亦是各有几分颜色的,好歹求格格能瞧在素日的情分上,与她们谋上一个秀女的名额罢,将来不独能让她们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儿,亦能让咱们家有个依靠。”一面说,一面递眼色儿与邢夫人王夫人等。
就见二人同了凤姐儿,亦齐声儿求道:“好歹求格格疼顾咱们一些儿罢。”
黛玉见贾母竟如此大言不惭的提出这样儿的要求来,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因扯唇冷笑了一声儿,方道:“贾老太君此言实在大谬,选秀乃何等大事?历来便是由户部与内务府一块儿主持的,与我一个闺阁弱女,又如何扯得上干联?!况贾老太君当不至于忘记选秀只是针对于八旗及岁的女子们,贵府的姑娘们并不能参选罢?再则,如今除了贵府二姑娘,其余两位姑娘尚未及岁,贾老太君此举,是想犯欺君大罪了?!”
心里对贾母已再做不到漠然已对,而是有着几分厌恶了,这样儿一个只知道踩着自己孙女儿的幸福来享受自己荣华富贵的所谓“祖母”,与水里那以吸食人鲜血赖以生存的水蛭有何异?还有脸子说贾府里一个成器儿的男子亦没有,却未反省过他们之所以会如此,皆是被她惯出来的!
一席话儿尤其是最后那句“欺君大罪”说得贾母的身体不由微颤了一下儿,但旋即又恢复了常色,因继续哀求道:“格格说的这些儿对常人来讲固然难如登天,但只格格乃何等样儿人?如今户部又是四贝勒爷儿掌管着,只要您与他说一声儿,再打发人去内务府走一遭儿,此事定然八九不离十的,求格格好歹疼顾你三个姐妹们一些儿罢,明儿若是她们真有福气儿,能成为宫里的主子娘娘或是那个王府的主子,除却她们自个儿,咱们全府上下亦会感激您一辈子的!”
轻嗤一声儿,黛玉略带着几分嘲讽的反问道:“贾老太君就那般肯定,贵府三位姑娘都愿意选秀去?你可问过她们?况作为她们的祖母,难道她们的终身幸福,在你眼里就这般分文不值?!”幸得父亲临终前忍痛做了那样儿英明的决定,不然今儿个被“卖”的,决然亦少不了她了!
贾母听说,不由冷笑一声儿,道:“婚姻大事,素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有她们自个儿做主的道理?果真她们私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岂非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还有诗书大家的礼仪?格格只管放心罢,她们定是愿意的。”
话已至此,黛玉已一句话儿不想再多说,因只淡淡向周嬷嬷说了一句:“嬷嬷,我累了,咱们趁早家去罢,亦免得额娘心里记挂。”
周嬷嬷听说,忙应道:“格格说的是,咱们这就家去罢。”说着伸手扶了黛玉,便欲抬脚出去。
床榻上贾母见黛玉说走就走,不由大急,亦顾不得再假装,一掀被子便自榻上下来,撵了上来,拉住黛玉的胳膊儿道:“还请格格给个准话儿罢,咱们家亦好先准备准备。”
不想黛玉只是不理她,仍扶了周嬷嬷便往外走,慌得贾母忙与王夫人等使了个眼色儿,便先以一种不附和她这个年龄的速度快快绕至了黛玉面前,并“噗通”一声儿跪下了,“求格格瞧在你已故娘亲的份儿上,就疼顾我这一次罢,来世我与你舅舅舅母一家子再来做牛做马报答您!”
黛玉显然被贾母这种什么脸皮儿亦再不理会的行为唬住了,因怔了好一会儿,方喜怒莫辨的道:“贾老太君先起来罢,被丫头下人们瞧见,成什么样儿了。”她们不要体面,她还要呢,好歹这亦是她母亲曾经的家,她实在不愿意让地下的母亲因此而蒙羞。
“格格今儿个不答应了我,我与你舅母嫂子们便一直跪着不起来了!”贾母见黛玉终于开口说话儿,以为自己的下跪起到作用了,遂“变本加厉”,厚着脸子耍起无赖来。
岂料就是她的这一句话儿,却让黛玉心里对她的厌恶更又加深了几分,因冷冷道:“谁是本格格的舅母?本格格的舅母们都在国舅府里呆着呢!”说着顿了一下儿,方继续道,“既然老太君喜欢跪,就跪个够罢,恕本格格不奉陪了!”说着扶了周嬷嬷,再次抬脚往外赶去。
“格格且略等一等儿!”
就在黛玉要行至门边儿时,却是雪雁小声儿在身后唤住了她,一面又附耳道:“请格格略等奴婢一等,奴婢还有几句话儿要与贾老太君说一下儿。”
说着亦不管黛玉有没有应下,便扭身几步行至犹跪在地上的贾母身前,旋即蹲下身子,不由分说执起了她的手腕儿,大略探了一下儿,方附耳小小声儿的向贾母冷笑道:“贾老太君一直以为是在装病吧?其实你早已中了慢性毒药了,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说着不理会贾母攸地冷下了的脸子,雪雁快速起得身来,几步赶至黛玉身后,方与雪鸢周嬷嬷一道儿,簇拥着黛玉小心翼翼的离去了。
余下贾母跪在地上,心里一半儿是对黛玉竟丝毫不理会她的忿忿,然更多的则是满满的气恨与恼怒,竟然敢趁此机会算计起她来了,真真是打得好算盘呢!看她饶得了她们那一个!
前文因说到黛玉被周嬷嬷雪雁姊妹两个簇拥着,头亦不回的出了贾母的卧房,到得荣喜堂的外厅,便同了侯在那里的富察家的妇女们,一道儿去到外面儿,坐了富察府的马车,一径往回赶去。
半道儿上,黛玉怔了一会子,因忍不住问雪雁道,“方才你到底与贾老太君说了什么,别是什么恐吓胁迫的话儿罢?我瞧她吓的颜色都变了。”
雪雁见问,抿嘴笑了一下儿,方道:“我倒是没有威胁她,不过是随意说了两句闲话儿罢了,谁能想来她就被吓住了呢,想是心里有鬼儿罢。”
一句话说得不止黛玉越发好奇,连周嬷嬷亦听住了,因赶着问她到究说了何话儿。却见她只是抿嘴坏笑,并不答言。
半晌,还是一旁素来与她心意相通的雪鸢笑着为二人解了惑,“虽则方才那贾老太君并未让咱们与她诊脉,咱们亦自她的气色和格格悄悄儿与她探脉的举动中,大略知道了她并未患病,不过是在装病想骗得格格动恻隐之心罢了。因此方才雪雁才会故意上前与她诊脉,实际则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与她下了药,还悄悄儿与她说了一些儿模棱两可的话儿,致使她生疑,因此她才会攸地变了颜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