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那薛蟠犹一直不曾来过家,以致薛姨妈越发气个不住,连带宝钗亦对其满心不满起来,好歹自己还是他惟一的妹妹呢,所谓“长兄如父”,如此大事儿,他居然连面儿不露一下儿,端的是混账至极,明儿见了他,她必定将其骂个臭死!
这一日,母女两个又齐齐坐在薛姨妈屋子,气急个不住,那宝钗到底恐气坏母亲,因正欲拿话儿来安慰,忽然就见得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嘴里犹杀猪一般嚎着,“太太,不好了,不好了……”
宝钗见状,不由越发烦躁,一旁莺儿见了,心知她心里不豫,遂骂道:“作什么慌成这样儿?太太屋里也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儿,敢是皮儿痒痒了不成?没见太太与姑娘都在呢,就这样儿哭嚎?”
那婆子被骂,不敢回嘴,然到底事出紧急,亦不退出去,而是就地跪下,道:“回太太姑娘,外面儿来了几位官爷,抬着一个担架,上面儿白布遮面躺着一个人,说瞧着像是咱们家大爷,前儿被人发现,死在了什么‘锦香院’内,这会子请太太姑娘出去认人呢……”
一语未了,薛姨妈已是骇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一般抖着,一个字儿吐不出来了。倒是宝钗虽煞白着一张脸子,到底还有几分神智,因赶着问道:“可听真了,别是听混了罢?”
那婆子哭道:“究竟是不是大爷,奴才亦未瞧见,只是听外面儿平常跟大爷的小子们都在围着大哭,又说瞧衣衫倒像是大爷离家那日穿的,究竟是与不是,那几位官爷们说,还得请太太姑娘去瞧过后,才能见分晓。”
说得薛姨妈亦顾不得避嫌了,令那婆子起来,扶了她便满脸泪痕急急往外去了,余下宝钗虽有心撵出去,想着自己好歹一个女儿家,果真凡事不避嫌,明儿传到贾母等人耳朵里,只怕又是一场饥荒,心里想着此番好歹不能再让自己眼见着已到手了的幸福被破坏掉,遂留在了屋子里,只命其余人都跟着撵了上去。然到底心里突突跳得慌,坐卧亦不宁,遂皱起眉头,满屋子踱起了步来。
不知道踱了多久,正焦躁不安之时,忽见方才撵出去的两个小丫头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面犹大哭道:“回姑娘,已证实官爷们抬来的人就是咱们家大爷了,太太已哭死过去,吴大娘正同着几位大娘照料着,让奴婢们进来讨姑娘的示下呢。”
说得宝钗脚下一个趔趄,软软的便要往后仰去,慌得莺儿忙上前一把搀住,又道:“姑娘千万要挺住,太太那里还指着姑娘以后照看呢,便是大爷的身后事,亦得先拿主意才是。”方劝得她咬牙硬撑着住了,一面又喘息着命莺儿:“赶紧拿二十两银子与她们带出去,好歹官爷们送了哥哥的尸首来家,便是咱们家的恩人,万万不能慢待了人家去。”又命小丫头子,“去告诉管家,让他立时到衙门报官去,好歹得查明了哥哥的死因,可不能让他白死了。”一面又命人去将正厅布置成灵堂,先将薛蟠抬进去安置,一面又命人去各亲戚家里报丧,不可胜记。
一时安排完了,宝钗方满眼泪水、气若力微的扶了莺儿,往外面儿瞧薛姨妈去了。
彼时荣府那边儿王夫人凤姐儿等人已得了信儿,早已赶着过来了,正守在薛姨妈榻前软言宽慰着。再看榻上的薛姨妈,早已是死了一多半儿了,正紧闭着双眼,紧咬着牙关,无声的流着泪。
瞧得宝钗一脸悲戚的进来,王夫人先一把揽了她在怀里,哭道:“我的儿,谁曾想你母亲的命竟这样儿苦,青年便丧夫不说,好容易辛辛苦苦将你兄妹拉扯到如今,偏你哥哥又先……”
凤姐儿虽心中称愿,好歹是薛姨妈的娘家侄女儿,薛蟠的亲表姐,因此面上的悲伤瞧着倒像真的一样,因哽声儿道:“所谓‘人死不能复生’,姑妈与宝妹妹还得节哀才是,不然再要哭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可该怎么样儿了?便是大兄弟泉下有知,亦是不愿意瞧见姑妈与妹妹这样儿的。”又拉了宝钗的手道,“若有什么应付不来的事儿,千万记得告诉你哥哥一声儿,他虽不才,到底是个男人,胆子亦壮些儿,遇事亦有主意些儿。”
宝钗见母亲这样儿,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如今又听得王夫人与凤姐儿俱软言安慰,越发哭得哀哀的,底下众伺候之人瞧了,亦跟着哭个不住。
正不得主意之时,去衙门报官的管家回来了,在门外道:“回太太姑娘,才去了衙门里报官,却说是昨儿个便已遣了仵作验尸,说大爷身上既没有伤痕,亦无中毒之迹象,锦香院内众人亦说这几日并未见过任何人与大爷交恶,显见得并不是被人所害,想必是得了什么疾病以致猝死的。若是换了旁人,绝然不会打发人抬回来,而是要家人亲去认领的,因想着与咱们家姨老爷系同僚,私下里亦颇谈得来,因此在得知了大爷的身份后,才会打发官差抬回来的……”
管家之话儿尚未说完,里面一直紧咬牙关躺着的薛姨妈,又大声哭嚎了起来,“我的蟠儿啊!好好一个人,那里是说死便能死的?必是为奸人所害!”一面又拉着王夫人的手,哭道:“姐姐,你一定要回去告诉姨老爷,求老爷为咱们母子做主啊……”
那王夫人情知贾政心里素来不甚待见薛蟠,偏眼下又不好拂薛姨妈的意儿,只得干答应着:“妹妹只管放心,过会子家去后,一定说与老爷知道。”说着又软言安慰起她来。
只是薛姨妈原就青年寡居,如今又老年丧子,其悲伤苦痛,自非未亲身经历过之人所能理解,因此王夫人凤姐儿的劝慰,竟是丝毫儿作用不起,眨眼儿几个时辰过去了,她犹顾自哭嚎着。
王夫人与凤姐儿心里便皆有些儿不耐了,正欲开口说要回去,忽然又有贾母得了信儿,打发了鸳鸯亲自过来,道:“老太太亦听说噩耗了,劝姨太太宝姑娘千万节哀,不要哭坏自个儿的身体。还说如今哥哥新丧,妹妹好歹得一年的功服,咱们虽为骨肉亲戚,务须避这个嫌,传了出去,到底不好听,问姨太太能否延迟婚期?”
一席话儿终于将沉浸在自个儿巨大悲伤中的薛姨妈惊醒了过来,又见一旁宝钗不住向自己使眼色儿,因赶紧拭了泪,道:“请姑娘回去告诉老太太,如今万事已准备妥了,宾客们业已请好,若再推迟,外面儿人不定怎么说咱们两家呢,倒是按先定好的日期来。”
鸳鸯听说,忙一一应了,又道:“好不好,究竟还得回去问了老太太才知晓,奴婢先告辞了。”说着辞了王夫人薛姨妈等,一径往回去了,余下薛姨妈与宝钗,亦顾不得伤悲了,满心惟愿贾母不要以此为借口,再刁难宝玉与宝钗的婚事才是。
母女两个却不知道,贾母之所以命鸳鸯来这般说,用是正是“以退为进”之计,亦即先看准了薛家一心想让宝钗早点儿进贾府大门的心态,先给她母女一个危机感,这样儿即便她们原想的是要推迟婚期,亦不敢再推迟了,毕竟一开始就非人家要求娶自家的女儿,而是自己家巴巴要将女儿嫁过去!不得不说,贾母此计用得十分巧妙,果然不愧比薛姨妈母女两个多吃了几十年的饭!
一时鸳鸯回来,道:“老太太说了,既是姨太太与宝姑娘为大伙儿考虑,咱们亦断不能拂了她们的意儿,只是以后姨太太就剩下宝姑娘一个女儿,偏展眼又要给了宝玉,想着便不忍心的紧,因此请姨太太明儿起便拿咱们家当自己家罢,横竖宝玉以后就是姨太太的‘半子’,身为人子,赡养母亲,那亦是本分。”
薛姨妈闻言,感激不尽,乃向鸳鸯道:“还请姑娘回去告诉老太太,咱们母女对老太太的好意,皆是感激不尽,明儿少不得厚起脸子,拿这里当自己的家了,还请老太太到时不要嫌烦才是呢。”
鸳鸯听说,便笑道:“奴婢一定将姨太太的话儿带到。”
于是送别王夫人凤姐儿鸳鸯等人后,薛姨妈宝钗母女两个便与家下人等商量着,草草埋了薛蟠,又想着以后只剩娘儿两个相依为命了,仰仗贾府的地方还很多,遂在已准备好了的嫁妆的基础上,又加了足足一倍还要多的东西,方安心的等待起几日后的大喜之日来。
展眼已是九月二十六日,亦即贾母为宝玉与宝钗择定的婚期。可喜这日天气晴朗,倒整好儿适合办喜事儿。
虽则因着国丧,荣府未敢大宴宾客、十分铺排声张,然因着大喜之日元春将驾临,几家至亲如王子腾家、小史侯家等的女眷,几家几代世交如寿山伯府、神武将军冯家等,亦要悉数列席,因此自二门起,荣府内院犹是经过了一番悉心妆扮的,又专门请了几台小戏搭在贾母正房外,瞧着倒像是办喜事儿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