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如今宝钗在荣府的日子,确实因着贾母的极端厌恶和宝玉的视而不见,而过得十分的艰难与窘迫,很多时候连饭亦没人送来,热茶炭火更是一应俱无,若非有着王夫人隔三岔五打发人送几样好点儿的菜过来,这会子主仆三人只怕早已撑不下去了。
原本凭宝钗八面玲珑的手段,是可以靠施点小恩小惠与下人们,与自己换来好点子的处境的,然因着成亲之****的丑事儿被当众闹穿,最后还是靠着拿出了她们薛家如今仅剩下的四家店铺,才使得她逃过了被贾府休离的噩运,因此薛家如今其实已是没有多少家当了,那里还经不起她再折腾?而她的一应嫁妆又被贾母元春以各种缘由抬的抬,搬的搬,很快弄了个干干净净,致使她更是再拿不出一两银子去打点下人们了,自然只能苦熬着罢了。
这一日,主仆三人又未能吃得上早饭,正忍着饥饿与寒冷打络子。原来自薛家的四家店铺被元春都拿去变卖了之后,薛家便再没了进账,不过靠着薛姨妈往常累积下来的少量体己银子过活儿罢了。只那薛姨妈原为商妇,平常家里的银子都是不住流动来流动去的,且一心为着一双儿女,那里曾想过攒什么体己银子的?并不若贾母王夫人那般,动辄便能拿得出几万银子的体己来。且又要时常照料着宝钗,因此不过几日光景儿,便有些儿撑不下去了。
因思及往常自己家的布庄子时常需要人打扇子、香坠儿、汗巾子等贴身小物的装饰络子,以搭配着服饰衣衫好卖,遂打发了一个心腹婆子去找别的布庄子交涉,到底以一文钱一根儿络子的价钱,得了一桩小生意,双方约定每一千根儿络子结一次账,亦即一两银子。于是梨香院内的薛姨妈与荣府内的宝钗,便领着各自仅剩的几个下人,昼夜不停的忙活儿了起来,惟愿能多攒些儿银子下来,以求有本钱东山再起。
“姑娘,好歹咱们先歇息一会子罢,手都僵得快动不了了。”打了一会子,莺儿忽然向宝钗道。原本她自小跟着宝钗,巴巴的服侍她,就是想着能有朝一日飞上枝头作凤凰,作个姨娘妾室什么的,却不想不独三贝子府未能如愿得进,如今连荣府亦是未能站得住脚跟儿,还要比先时在梨香院更苦更累,她心里早已是不满已久了,因此如今面对宝钗的使唤,很多时候她都推给了比她小的文杏。
宝钗乃何等聪明样儿人?自然瞧得出她的不满,只想着如今再要跟她闹翻,明儿可是连一日一两银子的进账都要没有了,莺儿虽然没有别的什么优点,手却十分巧,络子更是打得又快又好,遂强笑着叹了一声儿,道:“不打络子,这长天白日的,可又该做什么来打发时间呢?”
莺儿正欲再说,忽然便听得外面儿一个声音道:“太太来了。”
主仆三人一听,都是又惊又喜,想着往日王夫人要送什么东西来,都是打发丫头来的,今儿个却意外的亲临,可知必有好事儿,遂忙忙开门接了出去。
“见过太太。”欠身冲王夫人福了一福,宝钗方殷勤的招呼着她进得里间坐下。
深深看了宝钗一眼,王夫人方叹道:“宝丫头,苦了你了。”几日不见,宝钗原本银盆似的丰腴白皙脸蛋儿,瞧着已是瘦了整整一圈儿,人亦憔悴了不少,再配上身上那身儿半旧衣衫,端的是活生生一个在婆家受尽欺凌折辱的“小媳妇儿”模样!
一句话儿说得宝钗攸地红了眼圈儿,半日方哽咽道:“只要太太心里一直相信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旁人们的闲言碎语,我可以不理会的。”
王夫人听说,亦是红了眼圈儿,“谁能想来会出那样的事儿?不过是天灾罢了。但只你也不要灰心,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只要你真真是清白的,时日一长,那些人烂舌子的人们,总会瞧见的!”
“太太,幸得还有您相信我,一直如先时那般待我好。”哽咽一声儿,宝钗作戏索性作足全套,“还有一点,我母亲如今已没了哥哥,就只剩下我一个,明儿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她亦再活不下去。若非想着这两点,我早已以死来明志了……”
说着娘儿俩哭了一回,方彼此劝慰着止住了。王夫人又想着自己要与宝钗密谋一些事儿,遂命金钏儿带着莺儿文杏去到自己院里,拿一些吃的穿的用的过来,打发了她们,方压低声音向宝钗道:“今儿个我来,除过瞧瞧你,还有一件事儿少不得要听听你的主意。”
闻言宝钗忙起身赔笑道:“太太有什么话儿,只管吩咐便是,宝钗定然万死不辞。”
王夫人拉了她复又挨着自己坐下,方笑道:“那有你说的那般严重,不过些微小事儿罢了。”一面悄声儿道,“如今咱们府里的局势,想来你亦是知道的,老太太为老不尊,年纪儿一大把了,偏还整日里白放着身子不保养,一味的与后辈儿们争权夺利,端的是可恶之极!旁的不说,尤其她还将宝玉霸住,让咱们这正经当娘的与当媳妇儿的连个面儿照不着。”
“前儿我想了又想,好歹不能让她再这样儿下去了,不然将来家里的香火可要靠谁来传承?况时日一常,宝玉眼里心里那还会有咱们?因此今儿个来,就是想问问你,可有什么好主意,能将宝玉的心拉回咱们这边儿来,甚至劝得他搬离老太太那里的?”
一席话儿说得宝钗苦笑起来,“太太还不知道自成亲那日过后,我至今未曾见过宝兄弟一面儿?便是想劝亦无从劝起啊!况他心里如今对我成见颇深,那里听得进去我的话儿?太太还是再想他法罢。”当她没想过去接近宝玉,以期他能念着以前的情分,不要对她那般冷淡的?那也得她近得了宝玉的身不是?贾母那边儿丫头婆子众多,每每不待她进得荣庆堂的大门儿,便早有人出来冷着脸子拦住她,表面客气实则不屑的提醒她,‘不要忘了老太太的话儿’,不然凭她的手段和美貌,还拿不下一个宝玉来的?!
王夫人听说,道:“也有叫你去劝的理儿?我的主意是先不要直接去劝,况咱们能接触到宝玉的时间原就不多,偏老太太那里还人多口杂的,只怕未必能如愿,倒是另辟蹊径的好。”说着附耳向宝钗耳语起来。
一时王夫人说毕,宝钗一张脸子上早已是红霞遍布、娇艳欲滴了。原来王夫人方才告诉她,要与她和宝玉制造机会,让她能早些儿怀上他的子嗣,到时自然可以母凭子贵,也可趁机向贾母提各种平日里不敢提的要求,譬如要管家大权什么的!
对王夫人这个计策,宝钗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但面上表现出来的,却是一脸的害羞与无措,“可是我并不会做……做那件事儿,只怕有了机会,亦不能,姨妈可能要失望了!”她故意装得自己如今犹不甚解人事,以致连如今自己必须唤王夫人作“太太”这一细节都错了,而改作了以前的称呼“姨妈”,就是要让王夫人确信她确实是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之前稳婆儿说的话儿亦是绝对的事实!
——说王夫人心里是完全相信她的,乃决然不可能之事,毕竟府里下人们或多或少已知道之前她与弘时那一段儿,早已传得十分不堪了,没道理贾府的主子们未听到只言片语,没道理她们不会有所怀疑!旁人的怀疑如今她可以不必理会,她深谙欲盖弥彰的道理,只不过王夫人如今是她在贾府内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只有彻底消除了她心底最后的一点子疑虑,她才会完全真心的对待自己!
果然王夫人见得宝钗这副害羞惊慌的模样儿后,心里立时彻底相信了宝钗的清白,毕竟只有未经过人事的女子,才会有这样儿自然直接的反应!才来时心底那个一直很犹豫挣扎的念头儿,亦在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起来,因悄声儿向宝钗道,“你放心,到时我自有良药让宝玉服下,你只管在他喝下我的药以后,适时进他的屋子便可以了,剩下的事情,宝玉自然会做的。”
说得宝钗一怔,难道王夫人是打算给宝玉吃什么催情药之类的东西?看来为了能在这场与贾母的斗争中占得上风,她已经到了不惜伤害自己儿子的地步了!只是她既然愿意,她又岂有不奉陪之理?到时她若真有了身孕,可是一件双赢的大好事儿呢!
因低着头假意思索了良久,方满脸通红的低低道:“一切但凭姨妈做主。”
王夫人见宝钗愿意配合,满意的点了点头,方一脸为难的道:“只是老太太那里人多口杂的,怎么接近他,便是一个大问题了。”一面又抱怨,“偏不论我怎么打发人唤他到我那里说话儿,都唤他不过来,真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