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贾母在屋里,生了大半夜的闷气儿,方认真思索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儿来,以贾赦和邢夫人的脑子,是想不出这么高明的招式和那些话儿来的,那么,又是谁在背后指点着他们呢?是贾琏?是凤姐儿?还是其余的那个?横竖不拘是那一个,此番她都不会让其如了愿的!
只是,邢夫人方才除了求她将鸳鸯给贾赦外,从头至尾一句僭越的话儿都没有,又没有明说是要谋她的体己,明儿她又该怎么去回绝她呢?
翻来覆去想来大半夜,到底让贾母想出了一个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法子,亦即将鸳鸯指给宝玉,让宝玉次日便将她收了房,到时贾赦作为大伯,总不能不顾及颜面,去与自己的侄儿抢女人罢?而鸳鸯是自己最得用的丫鬟,宝玉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将来自己的所有体己自然要悉数给他,让他二人结合,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啊!
仔细又想了一遍,贾母越发觉着自己的计策真真是绝妙无双,当下方带着轻松与得意的心情,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当贾母还在酣睡时,忽然便被外面传来的一阵儿争吵声儿惊醒了,因扬声儿唤道:“鸳鸯——”
却不想连唤了几声儿亦未见鸳鸯进来,倒是一个她叫不上名字的小丫头子半日方慌慌张张的进来道:“老太太要什么,让奴婢来伺候您。”说着便要上来服侍她更衣。
“鸳鸯那里去了?外面儿又是谁在吵什么?”贾母摆手令小丫头子退下了,方问道。
小丫头子犹豫了一下儿,方嗫嚅道:“是大老爷在外面儿要见老太太,鸳鸯姐姐琥珀姐姐她们说老太太还未起身,让大老爷等一会子,因此争执了起来……”
贾母一听,登时大怒起来,再不想贾赦这个没人伦没小心的下流种子,为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竟一点也不顾惜在体统和颜面了!
因深吸了一口气儿,命那小丫头子:“去将你二老爷和宝玉请过来。再出去告诉你大老爷等一会子,让鸳鸯进来服侍。”小丫头子忙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贾母显然高估了贾赦的耐性。
鸳鸯琥珀几个不过才服侍着她更完衣,洗完脸擦了牙,连头发尚未来得及梳,贾赦已然等得下去了,因一把推开守在门口儿的丫头婆子们,便径自冲进了贾母内室。
贾母见了,自是又惊又怒,因喝骂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就这样儿不管不顾的闯进来,成何体统?一旦传了出去,咱们家几代的脸面性命还要是不要?”
贾赦听说,冷笑一声儿,道:“老太太休要再提什么脸面性命的话儿,咱们家的脸面,早在二老爷一房娶进那只‘破鞋儿’、早在老太太以七万五千两银子将迎丫头姐妹卖到别人家去时,已经丢到爪哇国去了!如今便是多上这一笔,又能怎么样儿?”他可不像其他人,还要顾及到贾母的脸面,说是“嫁”孙女儿,而那些银子,不过是聘礼罢了。
原来昨儿个下午贾赦被人请出去见贾雨村时,竟无意闻得了后者提及了迎春探春之事儿,心里生疑,因细细追问了一番,方知姐妹两个竟是被贾母生生给卖了的!虽则探春之事他做不得主,迎春之事可就与他息息相关了,尤其贾母当日竟只给了他三千两银子,他生养至这么大的女儿,末了竟让贾母与二房占了大便宜,这口气儿让他怎么咽得下去?
晚间回至内室,又听得邢夫人说向贾母讨鸳鸯未果,当下更是如火上浇油,直气得他七窍生烟,只恨不能立时冲到贾母面前,讨回他应得的银子,并为这些年来贾母因偏心二房,而让他大房受到损害的利益!最后还是邢夫人以天色已晚为由,好说歹说劝止住了他。
然毕竟心里气愤难平,竟致一夜通不曾合眼。好容易瞧得天蒙蒙亮了,贾赦只觉自己一刻都不能再多等,遂忙忙命人进来服侍着更衣洗漱了,也等不及叫邢夫人,便径自去了贾母的荣庆堂,于是方有了之前他与丫头们在贾母房门外争执那一出儿。
话先说回。且说贾母瞧得贾赦竟如此不顾礼仪,贸贸然便闯进了自己卧室来,原是怒不可遏,意欲骂他几句的,不想又听得他直言不讳的揭穿了当日自己出卖迎春之事,自觉理亏,说不得将已到嘴边儿了的恶言强自咽了回去,方淡淡一笑,道:“你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又在朝中作着官儿,当着奴才下人们这般不尊重,那里还有个老爷的样儿?有什么话儿咱们母子不能坐着说?”一面又命丫头上茶来。
闻言贾赦方气哼哼的坐了,道:“还请老太太先将迎丫头的事儿给儿子一个说法儿,咱们母子俩才好议其他事儿。”
见他一来便揪住此事儿不放,贾母心里反倒轻松了一些儿,至少在贾政宝玉父子过来之前,自己的体己有保障了,因安抚一笑,道:“此事儿说来原亦是我的错儿,当日孙家确确与了二万五千两银子作聘礼,只是素来清楚你的性子,最是那花钱如流水的,我若不就中俭省与你先存来一些儿银子来,明儿有急用时,可不又是一场饥荒……”
话未说完,已被贾赦急急的打断:“既然老太太只是与儿子将银子暂存起来,今儿个就请老太太一并与了我罢,整好儿我有急用呢。”
一句话儿说得贾母几乎不曾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儿,怔了半晌,方讪笑道:“银子自然是要与你的,只现在我手上着实挪腾不开,还是待过几日凑齐了,再打发人与你送过去罢。”开玩笑,那二万二千两又不是她拿的,难道要她拿自个儿的体己银子来填补?!
贾赦显然十分不满贾母的推脱之辞,因冷笑一声儿,道:“老太太这话儿好没道理,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您是老封君老祖宗,怠慢不得的,官中有什么好东西儿,那不是先尽着您挑选?您那里又有使钱的地方?既没有使钱的地方,我那二万二千两自然当是原封不动的才是,还请老太太这会子就命人与儿子取了来罢。”
“这……我……”贾赦的咄咄逼人,让贾母一时都有些儿招架不住了,只能支支吾吾的反复说着几个没有实质意义的字儿。
正不可开交之时,忽然闻得外面儿传来一声儿:“二老爷与宝二爷来了。”贾母方暗自舒了一口长气儿,有贾政这个极重礼仪规矩的胞弟在,至少能劝止住贾赦一些儿。
少时,就见贾政与宝玉一前一后进来了。先与贾母行了礼问了安,瞧得贾赦也在,亦行了礼,方恭声儿问贾母:“不知老太太打早儿便唤儿子过来,是有何事儿吩咐?”
贾母命他坐了,又揽了宝玉在怀,方笑道:“叫你来不为别事儿,却是一件儿有关宝玉之事,你是他父亲,少不得要问过你的意见才是。”说着长叹了一口气儿,道:“当日因着你太太糊涂儿,我亦把关不严,以致宝玉娶了……那样儿一个女人进门,实在是我对他不住。只此事儿还牵涉到福晋,咱们亦不能私自做主休弃了那女人,因此我想着倒是先与宝玉挑两个合适的屋里人,再过上三二年,待此事儿都淡出大家的视线了,再另与他娶上一房好的妻室,未知你意下如何?”
贾政听说,忙赔笑说道:“老太太心疼他,是我父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儿,自是老太太说好便好了。”
贾母便点头道:“既是如此,少不得我替他做主了。”一面转头问宝玉,“你觉着你鸳鸯姐姐可是好不好?”
宝玉见问,不知何意,然一思及先前曾有一次强拉了她吃她嘴上的胭脂时,曾摩挲过她的脖项,当时只觉其白腻香滑不在晴雯之下,事后还为竟不能时常摸着而怅然了好久,如今既见贾母问,自然再无说她不好的理儿,因笑回道:“老太太调教的人,自然是顶好的。”
“既然你觉着她好,”有意瞪了贾赦一眼,贾母方笑向宝玉道,“那我把她给你作屋里人可好是不好?”
“自然是好的!”
“不行!”
贾母话音刚落,宝玉的声音与贾赦的声音,便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只不过前者是惊喜不已,后者是愤怒至极罢了。
旋即就见贾赦“呼”的一下儿站了起来,大步行至贾母面前,冷笑道:“老太太不是说离了鸳鸯连饭亦吃不下去吗?况昨儿个老太太便答应大太太,将鸳鸯与了我作屋里人,如今又岂能一女配二夫,且这‘二夫’还是大伯与侄子?!”
一席话儿不止说得贾母又气又怒、无言以对,一旁贾政亦是变了颜色,因起身抱拳向贾母道:“敢问老太太,大老爷说的话儿可属实?”说着见贾母既不点头亦不摇头,心里已然明白了八九分,道:“老太太心疼孙子,有好东西好人都是第一个想着他,这原是他的福气儿,只他如今到底年纪儿还小,福气儿太盛了,反倒不好了,还求老太太以后都少疼他一些儿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