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言少叙,如今且说弘历好容易再次瞧见了朝思暮想的黛玉,又进得了她的闺房,自然想里外都好生瞧上一番,因大肆夸赞了一番潇湘馆后,便向墨颖提出要前屋后院儿都瞧瞧,一面还不住朝她使眼色,以期她能极力配合于自己。
墨颖好容易见他有求于己,心里忍不住使了个小促狭,因假意犹豫了半晌,直至他的脸都快黑成焦炭了,方笑着应允了他,于是兄妹二人便开始里间外间的逛了起来,当然黛玉的卧房须得除外。
逛至以木格子隔出来的小书房前,弘历忽然瞥见案上有诗,遂拿起细细看了起来。但见其上第一首曰:
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弘历瞧罢,不禁拍案叫绝,忙忙又拿眼往下一首《咏白海棠》瞧去。
不想外间黛玉早已听到,因疾步绕进来,一把夺过,便像灯上烧了,弘历扑救不及,只得跺脚叹道:“如此好诗,偏无缘得以瞧完,真真可惜了!”
黛玉见他不像是为奉承自己才这般说,倒像是真个喜欢这些诗,心里倒也没怎么恼他,只是淡淡道:“外面儿五阿哥傅二哥哥和二姐姐正等着呢,四阿哥与大姐姐还是先出去罢。”
闻言弘历不好再逗留,说不得带着满腹的遗憾,去到外间,复又与大伙儿玩笑起来。
玩笑至大半宿,弘历犹舍不得离去,奈何见黛玉已是满脸疲色,到底心疼不过,又想着横竖来日方长,说不得依依不舍的回裁云斋胡乱睡了一夜,次日五更天便起来回宫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蒙富察福晋相邀,于离开京城回至扬州以前,至富察府小住几日,展眼已是十数日过去。
因着有墨颖沁灵相陪,弘历弘昼亦会不时偷跑出宫来玩儿上半日,这十几日黛玉倒也过得颇为快乐,然任是过得再快乐,却也无法减轻一点子她对扬州对林如海的思念,因此这一日早上至富察福晋的上房请完安后,黛玉便笑着提出要走的话儿:“当日伯母爱惜留住,一晃儿已是十数日过去,如今是时候黛玉离开了。”
闻言富察福晋还未及开口,墨颖沁灵两个便先叫道:“妹妹当真舍得离我们而去?”经过这十几日的同吃同睡,三人早已是难舍难分,因此闻得黛玉要走,她两个第一个便先万分舍不得。
说着沁灵还一把抱住黛玉,略带哽咽的继续道:“横竖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富察福晋正欲嗔责她的孩子气儿,却见年纪最长的墨颖亦上前一手揽了黛玉,一手揽了沁灵,红着眼圈儿道:“凭家里有多少姐姐妹妹,如今我只拿你们两个当我的亲妹子,所谓亲姊妹,自然坐卧都该在一块儿的,如今三妹妹既是坚持要回扬州,唯一能让咱们姐妹再朝夕相处的法子,便是我和二妹妹陪着你一块儿回去了。”
才刚黛玉心里已是克制再克制,方能浸着笑意提出要走的,如今被二人这么一说,立时她的笑容便挂不住了,亦跟着红了眼圈儿,“二位姐姐待妹妹的深情厚谊,妹妹会永远铭刻于心的,但只如今家父一人在扬州家中,妹妹到底放心不下,说什么亦是要家去侍候左右的,因此二位姐姐亦不必再挽留。至于大姐姐说的与妹妹一块儿回扬州,并非妹妹不欢迎你们,实在是两位姐姐亦很该承欢于伯父伯母们膝下的,倘果真跟随妹妹而去,明儿妹妹又该以何面目,去见四位老人呢?”
一席话说得墨颖已稍稍动容了,然沁灵却仍是一脸的不依,口内只重复着才刚那句话儿,“横竖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正不可开交之时,富察福晋忽然笑着打趣儿道:“三个丫头都是大姑娘了,却仍是这般说哭便哭,真真羞也不羞。”
说罢见三人都微红了脸,她又指着墨颖沁灵笑道:“究竟黛丫头走与不走都还未成定局,你们两个倒先哭上了,倘明儿不走,今儿个岂非白哭了?”
听得这话儿有异,墨颖忙道:“伯母这话儿什么意思?难道三妹妹坚持要走,咱们还能强留她不成?”
黛玉亦忙道:“伯母与姐姐们待黛玉的心,黛玉都明白,但只老父一人在家、孤苦伶仃的,却也是事实,想来以伯母姐姐们疼黛玉的心,亦不愿瞧着黛玉成为那不孝之人罢?”
闻言富察福晋因转头笑向她道:“真真黛丫头就这般想离了咱们家,连这样儿生分话也讲出来了?实话儿告诉你罢,在你还未来咱们家之前,老爷便已收到你爹爹打发人送来的书信儿,说是明儿一旦你欲离开贾府,一定请老爷打发人去接了你来住下,这样儿他才能放心,还让你不必急着回去,亦不必挂念于他,他凡事都好着呢。这件事儿你那奶哥哥两口子亦是知之甚祥的,因此如今你只管好生住下罢。”
——当日她之所以要留下黛玉,固然有为弘历留人的意思,林如海的书信儿及她对黛玉的喜爱,却也占了很大一部分的原因。
一语未了,黛玉便纳罕道:“爹爹打发人送了书信儿来?但只缘何未与我带上只言片语呢?”
富察福晋笑道:“怎么未与你带只言片语?你爹爹与你写的信儿,可是厚厚一沓儿呢,只因他有交代,一定要于你提出要走之时再拿出来,因此你伯父才没有先拿与你瞧的,晚间待你伯父来家,我便让他立时取来你瞧。”
正说着,忽然丫头进来回:“回福晋,宫里熹妃娘娘与裕嫔娘娘打发人来赐东西与林姑娘和沁灵格格呢。”
“请至正厅奉茶,就说我随后便带着林姑娘与沁灵格格出来谢恩。”
打发掉丫头,富察福晋忙又回头打趣儿已酡红了小脸的黛玉与沁灵道:“还不各自谢各自的恩去?横竖你们与那送东西来的嬷嬷们都已惯熟了,竟不必由我再带你们过去了罢?”
原来满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亦即倘一个男子中意上了一个女子,欲娶了她回家,便会让其母亲隔三岔五送东西来与那姑娘,谓之“定名”,亦即向女方同时亦向旁人宣告,这名女子已被我家初步定下来了。
而此番已是熹妃与裕嫔第三次打发人赏东西出来与黛玉与沁灵了,其用意自然不言而喻,因此富察福晋才会这般打趣儿二人的。
被打趣了的二人小脸越发红得厉害了,连素来大大咧咧惯了的沁灵亦掌不住低垂下了粉颈,偏终于找着机会能一报“往日之仇”的墨颖,犹在一旁坏笑着取笑她,“再有几月,五阿哥就该分府了,只是咱们的女主人,还得需快快长大才是啊。”
沁灵抬头啐她一口,正欲回嘴,就听富察福晋已经在后面催开了:“你们有多少话儿罢了说不得?还是快些前面儿去是正经。”说着一手拉了黛玉,一手拉了沁灵,方被众人簇拥中去了不提。
晚间荣保父子三人自衙门来家,富察福晋果真言而有信,让荣保取了林如海的书信儿,亲自送至潇湘馆与黛玉瞧。
微颤着双手接过富察福晋手里的信儿,黛玉的眼泪在乍见到信封儿上那“吾女玉儿亲启”那熟悉的字迹时,终于忍不住潸然落下了,如今她虽未能面见到父亲,然所谓“见字如见面”,却也聊胜于无了。
强忍着泪意对富察福晋道了一声“失礼”,黛玉方绕到自己的小书房内,开始泪眼朦胧的看起林如海的信儿来。
林如海其信大意先是道了别离后的想念,自责自己不在身边让宝贝女儿受了委屈;又细述了自己的公务身体及饮食起居都甚好,让黛玉不必挂念;最后方提及自己明春极有可能会蒙今上擢升进京,因令黛玉先可不必家去,只安心跟着富察福晋过活,明春自可父女团聚……等语。
细细瞧罢一遍,黛玉又从头至尾反复再瞧了三遍,方到得外间,含泪冲富察福晋笑道:“有劳伯母亲自与黛玉送信来。才刚黛玉已瞧过爹爹的信,亦明白爹爹的想法儿了,说不得要再多打扰伯母些儿时日了,还请伯母勿怪!”
闻言富察福晋不由慈爱一笑,道:“傻孩子,咱们都是自己,说这些外道话儿作什么?既然你已明白你爹爹的意思了,明儿可就要安心住下,不可再提一个‘走’字儿。”
一旁一直悬着心等黛玉做最后决定的墨颖与沁灵闻得此话儿,皆忍不住欢呼起来,“真真太好了,咱们姐妹又可以厮守在一块儿了。”
黛玉亦不由笑道:“倘果真能如爹爹所说,明春爹爹便能擢升进京,到时候儿咱们姊妹这一辈子呀,都不用再分开了呢。”说着便与二人腻歪在一块儿,开始叽叽咕咕的说道起来,却未注意到一旁富察福晋在听罢她这句话儿后,攸地黯淡了几分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