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不久,王嬷嬷便命那老仆去雇了一顶轿子来黛玉坐,一行人一领轿方直奔此地的衙门去了。
衙门离几人的出发地不过几条街的距离,所以只用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主仆几人已顺利抵达衙门外。
被王嬷嬷扶着下了轿,首先映入黛玉眼帘的,便是三间朱红大门,门上一匾,上书“应天府衙”四个大字,黛玉方知自己一行是到了应天了。
眼波一转,入目的是一个悬挂于墙上、约莫两米见方的圆形朱红大鼓,显然便是“击鼓鸣冤”所需的“鼓”了,鼓的右侧,还悬着两支手腕儿粗细的鼓槌。
不待黛玉吩咐,王嬷嬷已亲自上前,摘下那两支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的擂起来,众人的耳朵,霎时被“轰隆隆”的鼓声所填满。
俄顷,两个腰挎大刀,一脸倨傲的官差慢腾腾晃了出来。
一见击鼓之人竟是个老婆子,口气更是十分不善:“死老太婆,青天白日的敲什么敲?搅了大爷的清梦,你担待得起吗?”
王嬷嬷跟在贾敏身边三十余载,什么样高贵的人物、什么样盛大的场面没见过?自然不会自毁身份,跟这两个粗鄙的衙役一般见识,是以只淡淡的回了一句:“击鼓,自然是为了能面见青天大大爷,当面诉说冤屈。二位官爷的职责,应该不是在这里与我老婆子说嘴,而是该进内堂回报大老爷吧?”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那两个衙役恼羞成怒,嘴里不干不净的就要动手,却被一声轻轻柔柔却不怒而威的“慢着!”所喝止住了。
偏头一看,二人都呆立在了当场,就见黛玉站在那里,高贵得就像天仙下凡,通身的气派更是令人不敢直视,尤其面纱外的那双眼睛,更是圣洁得如庙宇里的观世音菩萨一般,而此时,那双圣洁的眼睛里,还有一丝淡淡的警告和威严。
两名衙役站在这个才到自己腰间高度的小女孩儿,却觉得自己卑微萎缩到了尘埃里,更为自己才刚竟在她面前口出恶言而羞愧不止,也不待黛玉再次发话,二人便兔子般跑了进去。
不多一会儿,就听得里面传来了伴随着棍杖在地上碰触的整齐而拖长了的“升——堂——”“威——武——”之声。
然后随着一声“带击鼓之人上堂——”,黛玉一行被才刚那两名衙役,客气而恭谨的引了进去,那态度与才刚的飞扬跋扈,简直判若两人。
就见台几上“明镜高悬”匾额下的长案前,正端坐着一个身着湖蓝锦鸡图案官服、头戴同色系花翎顶珠的中年男子,黛玉认得这是正七品府尹的打扮,显然次人便是应天府的府尹了。
出乎黛玉意料的是,这应天府府尹,竟然算得上是故人!
且说黛玉及王嬷嬷一干人等进得应天府公堂来,就见端坐在台几上的那位府尹大人,竟然是一位故人。
“贾夫子,原来是您啊!”那雪鸢本就年幼,又素来心直口快的,因事发突然,以致王嬷嬷甚至来不及交代她,就听她脆声喊了出来。
原来这位府尹大人,不是别个,竟是一年多以前,曾在林府坐过馆,教授过黛玉几个月功课的西宾贾雨村。
当时贾敏犹还健在,故黛玉与其弟弄玉的课程,均未由如海来传授,偏贾敏府里事情又极多,并不能专心的教导她姐弟二人,是以如海方为一双儿女聘了曾中过进士的贾雨村作西席。
不想只相处了几月,这贾雨村贪酷奸猾的个性便渐渐表露了出来,如海心里厌其为人,遂寻了一个由头,将他打发了。而当日黛玉姐弟跟随他读书时,雪雁雪鸢均是伴读,所以认得他。
“大胆丫头,见了本官,不但不下跪行礼,还在这里胡乱攀亲,真真好没道理!”事隔一年有余,雪鸢的样貌虽不至于变化了十分,到底身量长高了一些儿,故贾雨村未能认出她来,当下便拉下脸子呵斥道。
雪鸢未料到曾与黛玉,与自己姐妹称得上有几月师徒之谊的贾雨村会如此咄咄逼人,一时竟愣了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关键时刻,还是王嬷嬷站出来为她解了围,“贾大人,她小人儿家家的不懂事儿,您可别跟她一般见识才好。只是,她却也不是胡乱攀亲,您与我家姑娘,确确是有过师徒之谊的。”
台几上贾雨村见王嬷嬷衣着谈吐皆不俗,又见旁边黛玉一身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高贵典雅气息,实属生平之所未见,心里不由暗自忖度起来,自三年前****之年高中进士以前,自己一直在寒窗苦读,并未于那一处私塾,或是那一户人家授过课、坐过馆,那么,才刚那妇人所说的“师徒之谊”,就该是在自己中了进士以后的事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忆起一年多以前,自己因被奸人陷害丢官革职时,曾在扬州巡盐御史林家坐过馆的事。这么说来,台下那位主子姑娘模样、蒙着面纱的小女子,就是那位极有权势、圣眷颇浓的林大人的千金,自己曾经的学生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贾雨村的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独笑得一脸谦和,口里说着“瞧本官这急性,真真是活打了嘴了,竟然连自己曾经的学生都能够忘记!”之类的客气话儿,还起身走下台几,亲切的看向黛玉道,“姑娘怎么有空到应天来逛逛?令尊令堂一向身上好?”
黛玉见他前傲后倨,心内当即十分不喜,奈何眼下还指望着他去搭救得林平几个,说不得强忍不耐,淡声道:“家父甚好,不劳贾大人挂记。今儿小女子前来,实在是有冤要伸,还请贾大人在听完小女子的叙述后,能尽快派人去搭救小女子的家人。”
“姑娘有何冤伸?还请一一道来,本官一定为您做主!”贾雨村忙接道,才刚他方忆起这林家不独自家在江南一带颇有权势,还与京里尊崇的宁、荣二国公府是姻亲——而眼下他这个应天府府尹的官职,还是自己厚着脸皮,巴巴找上荣国府,认了同宗,方靠荣府那位身为工部员外郎的二老爷谋的缺,实在是值得巴结的好对象,是以言谈行动间,便有了几分与自己身份不相符合的巴结和讨好,然他自己却并未意识到罢了。
见他竟不顾自己曾为自己师傅,眼下又为一府府尹的身份,当着满堂衙役的面,对着自己作小伏低状,本已十分不喜他的黛玉,心里更又添了几分对他的厌恶,也不想直接与他说话了,是以转头对王嬷嬷道:“嬷嬷,还是你与贾大人说说罢。”
王嬷嬷答应一声,方将先前自己一行如何出发欲进京探亲,前日林平如何救起江上溺水之人,自己一行的行程如何紧急,黛玉如何命林平送人上岸去往摘星楼,林平如何在离开之时路见不平,继而惹恼了那强抢民女的恶霸及官差是如何与之勾结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末了犹含泪道,“恳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贾雨村听罢,怔了一下,方佯怒道:“竟有这样的事,真真反了天了!来呀,把当日那几名衙役,立刻与本官拘了来,本官要先问问他们,是谁给他们这么大胆子,竟敢做出此等下作事的!”
其实此事的首尾,他都是知之甚详的,原因无他,只因那抢人打人的恶霸薛大公子薛蟠,私下里没少给他好处,而他的家族薛家,更是“护官符”,亦即记录着本地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大乡绅姓名私单上赫赫有名的人家,是以他对薛家的行为,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岂料今儿找上门来的,竟是比那薛家更有权势的林家人,是以他才装腔作势的说了这样一番话。
忙有两名衙役领命飞奔去了。
很快二人又回来了,却说:“回禀大人,可巧儿他几个都街市上巡逻去了,要不,属下再街上找去?”
贾雨村待要再说,一直冷眼看着他惺惺作态的黛玉却忽然开口了,“既是如此,贾大人也不必为难他们了,还是先随小女子一行,去往摘星楼救下小女子那奶哥哥,再作计较吧。”
“依姑娘的意思,本官也要亲自前去吗?”贾雨村闻言,不由惊呼道。
黛玉点头,“作为应天府的父母官,难道贾大人就不打算去看看那被恶霸强抢的女子,和那对被其打得奄奄一息的主仆,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吗?”
“这……”贾雨村一脸的迟疑,若自己正面给了那薛大公子难堪,明儿自己应天府府尹这顶乌纱帽,怕也是戴不稳几天了!
“难道……贾大人也怕那恶霸不成?”轻叹一声,黛玉转身对王嬷嬷道,“嬷嬷,横竖应天离扬州不过十来日路程,我们还是家去找爹爹来救平哥……”
话音未落,已被贾雨村打断,“区区一件小事儿,岂敢劳烦林大人亲自出马?本官这就点齐人马,随姑娘一道去往摘星楼。”若真是林如海出马了,他头上这顶乌纱帽,别说是几天,只怕连一天,也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