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黛玉却坚持与她叩完了三个头,方就着一旁未离去的雪鸢的手,起得了身来,一面又转身向墨颖沁灵道别。二人亦早已红了眼圈儿,满眼的不舍,因一人拉了她一只手,哽咽道:“明儿待林伯父身体痊愈了,妹妹一定要同了他老人家,一块儿再进京来,我们会一直等着你的。”说着黛玉又向三春道别,她三个亦是哽咽难耐。
好容易大伙儿一一道完别,黛玉又请富察福晋打发人送了三春回去后,方扶了雪鸢,往潇湘馆赶去,墨颖沁灵忙亦跟了上去,以期能为黛玉再多一点子事儿。
行至半道,却见弘历撵了上来,道:“请妹妹略等我一等,我立时进宫回过皇阿玛皇额娘,罢了与妹妹一块儿上路。”原来才刚闻得黛玉立时便欲赶回扬州去后,他便在心里暗下了决心,要全程陪护在她身边,这也是方才他一直未曾表现出过许多离愁来的原因。
黛玉听说,先是面上一喜,旋即又忙忙摆手道:“我这一去,明儿还回不回来犹是未知,四哥哥你如今公务繁忙,难道就此撂下不成?况被皇上知道你此番出京竟是为这样事儿,不定怎生生气呢,又岂会同意你离京?快要休提此话儿。”如今对父亲的思念与担忧已经占据了她整个心房,实在顾不上理会心里对他的那几分不舍了。
“妹妹很不必担心皇阿玛那里,我自有理由说服他。”闻言弘历忙道,“我只求妹妹一定要等得我出宫后,再动身不迟。”说着又再四叮嘱了几遍,他方小跑着去了。
余下黛玉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儿,幽幽看了好一会儿,方同大伙儿回了潇湘馆。就见王嬷嬷领着紫鹃雪雁并几个小丫头子,正百般忙活着,主仆二人忙亦加入到了当中去。
忙活了半日,好容易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有一个丫头进来道:“回林姑娘,老爷与大爷二爷回来了,福晋请您前面儿去呢。”
“知道福晋找我什么事儿吗?”闻言黛玉不由纳罕道,富察福晋当知道此时她这里正兵荒马乱才是。然转念一想,定是富察福晋想着她说话间就要离开了,特意打发人去请了荣保三父子回来与她道别,因与那丫头道:“请姐姐略等一会子。”说着又与王嬷嬷交代了几句,方同了她往前面儿去了。
一时到得前厅,果见荣保与傅清傅恒俱已侯在那里。黛玉忙上前与之见礼,一面张口欲说道别之语,却见荣保向她摆手道:“今儿个我亦收到你父亲的信了,这会子来家,就是为安排你上路之事。”
原来老管家的信发出后不久,如海想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若不能在离世前瞧黛玉最后一眼,为她的将来作好安排,心里着实难过,明儿亦无颜面见爱妻贾敏于九泉之下,遂亦写了一封信与荣保,请他一定要安排一个富察家的人将黛玉送回。因他的信儿是自官府的驿站发出的,自然比老管家的信到得京城所用之时,短了许多。然饶是这样儿,犹是晚了一步,老管家的信到底早了一会子抵达!
听罢荣保的话儿,黛玉忙摆手道:“侄女儿有奶哥哥等家人护送,已是极便宜了,很不必再麻烦伯父了。”
荣保听说,道:“虽是如此,我与你伯母终究放心不下,因此已决议让你二哥送你回扬州去。才刚我已打发人备马马匹船只了,明儿一早便上路,你瞧着可好?”以他的聪明和对老友的了解,又岂会看不出如海信中的托孤之意呢?若非他身为领侍卫内大臣,轻易不能出京,此番他必定要亲自送黛玉回去,再好生与老友聚上几日的!
“但只二哥哥的差使可怎么样呢……”黛玉闻言,仍推辞道,却不想话音未落,已被富察福晋打断,“他现才是三品带刀侍卫,并非什么紧要的职务,不像你大哥哥,一日不能离开乾清宫,玉儿你不必担心。”说着瞧了满脸失落的傅清一眼,方收回了视线。
话已至此,黛玉不好再推辞,因感激冲他二老一笑,道:“伯父伯母的大恩大德,来世侄女儿一定结草衔环来报。”
又说了几句,富察福晋想着黛玉那里必定正忙乱得紧,因打发了她回去,方与荣保一道,叮嘱起傅恒沿途要多注意那些事情来,不消细说。
晚间富察福晋特意命人治了酒席,权当为黛玉作寿兼饯行,然黛玉因着心里焦急难受,到底打不起精神来,因此大家略坐了一坐便散了。
回至潇湘馆,一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便是靠窗榻上那堆得慢慢的行李包袱,似在无声的提醒着明日一早的离别,墨颖与沁灵见了,不由皆是悲从中来,又恐黛玉见了愈发难过,方强忍着说些开解人的话儿罢了。
是夜,小姐妹三人一直说到五更天了,方胡乱打了一个盹儿。
清晨起来,一番收拾打点过后,黛玉便领着王嬷嬷及紫鹃雪雁一众人等,在傅恒的护送下,踏上了返回扬州的路程,富察福晋领着墨颖与沁灵,一直送到码头,瞧着他们都上了船,方红着眼圈儿坐车回去了不提。
这里黛玉站在船舱的床前,瞧着她们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不见了踪影儿,方犹犹豫豫的问傅恒道:“敢问二哥哥,可知道……四贝勒……”
亏得傅恒对他二人之间的事情知道个大概,亦亏得昨儿夜里墨颖曾忧心忡忡与他说弘历说今儿个要亲自送黛玉回扬州去,他方自黛玉没头没尾的话儿里,大略听懂了她的意思,因叹道:“昨儿来家后,我便一直不曾再进过宫,自然无从知晓四爷的情形。不过照如今看来,他必是被什么事儿绊住,来不了了罢,妹妹且放宽些儿心,若是有缘,明儿自会再见的。”
昨儿荣保已向他交代过去到扬州后,如海可能会向他们家托孤的意图,因此据他看来,黛玉此番不过是暂时离开京城罢了,明儿必定还回来的。
听他说罢,黛玉脸上不由浮现出几分失望之色来,然到底不好在傅恒面前表露,因强打起精神道:“既是如此,烦请二哥哥命他们开船罢。”
一语未了,忽然就听得岸上传来一声拖长了的“且慢——”的男子高呼声儿,黛玉只当是弘历来了,不由面上一喜,便要打发人出去瞧,傅恒忙笑道:“还是我出去罢。”说着也不待丫头上前挑帘子,他已顾自掀开帘子,一径出去了。
很快他复又回来了,却是冷着一张脸子,黛玉瞧了,因纳罕道:“二哥哥这是怎么了?难道外面不是四贝勒?”
傅恒见问,稍稍缓和了一下儿自己的脸色,方冷笑道:“说是妹妹的表哥,名唤‘贾琏’的,奉妹妹外祖母之命,来护送妹妹回扬州的。我再四告诉他由我护送妹妹回去即可,偏他犹不肯回去,说好歹是妹妹嫡亲的表哥,倘在在闻得姑父病危后,犹不护送妹妹回去,替妹妹料理一番家务,一家上下都会过意不去,哼,说的倒比唱的还好听!”看来人那双闪烁不定,一看就觉得另有所图、居心叵测的眼睛,和那一身狡猾奸诈的气质,他就打心眼儿里生不出丝毫儿的好感来!
闻言黛玉亦不由冷下了脸子来,在京城她都不想与贾府之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何况如今她要回扬州自己家去了?因说与傅恒道:“烦请二哥哥出去说与他,就说我不需要他的护送,打发了他完事儿。”
傅恒巴不得这句话儿,当下便兴冲冲出去撵人去了。
这里黛玉方叹道:“护送我回去,替我料理家务?外祖母倒究想从我这里谋得什么好处去?!”
一旁王嬷嬷愤愤接道:“只怕老太太是在打咱们家家产的主意呢!”
说着见黛玉及众丫头都满脸惊疑的望着自己,她忙又继续道,“姑娘想,咱们家人丁单薄是众所周知的,虽则有几房本家,亦是隔了好几房儿的,算不得什么亲支嫡派,自然无权过问咱们家之事;而老太太就不一样儿了,好歹是姑娘的嫡亲外祖母,倘老爷果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便是姑娘在这世最亲的人了!”
“必是昨儿三位姑娘回去,说起了老爷生病与咱们今儿个便会返还扬州之事,老太太才会巴巴的打发了琏二爷来,还说要与咱们家‘料理家务’,真真是‘黄鼠狼给鸡头拜年——没安好心’呢!我敢说,不拘二爷说了什么样儿的狠话儿,那琏二爷最后都是会厚着脸子跟着咱们的!”
这样的戏码儿,在大户人家之间,并不少见,所以她才会有此一说儿;而之所以未避着黛玉,直接便将如此丑恶之事说与她知晓,实在是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倘明儿如海果真不行了,以后黛玉便是孤女了,让她早一些儿接触到这些,虽然残酷,到底好处大于坏处!